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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白蕙来到丁家时,珊珊正在花园玩。陈妈要去叫珊珊回来,白蕙说:“不用了,你忙去吧。我自己去找。”

  从客厅另一扇门出来,拐一个弯,走到主楼的背后,白蕙见到一个很大的花园。参天的古树,修剪得很齐整的冬青,远远望去还有亭子和花圃。

  白蕙沿着石砌的小径才走了几步,就见一个穿着白斜纹呢短裙、白线长统袜、白色皮鞋的小姑娘搀着一位老人走来。一见到白蕙,她歪着头想了一下,便甩开老人的手,蹦蹦跳跳地过来,站到白蕙跟前,昂起头问;“你就是我的法语和钢琴老师吗?”

  白蕙点头微笑:“那么,你就是丁珊?我叫白蕙。”

  珊珊拿不定主意地问:“那……我叫你白老师,还是白小姐呢?”

  “都可以。”白蕙轻轻抚一下珊珊的头。

  突然,珊珊回过身去,跑回到老人身边,轻声说着什么。那老人一面朝白蕙走来,一面爽朗地呵呵笑道:“真可惜!爷爷看不清楚。”说话间两人已走近了白蕙。

  “白小姐,你来给珊珊当老师,我很高兴,欢迎你。”老人眼睛不好,但是,说话中气很足,是那种身体素质好,保养得也好的老人,“让我们认识一下,我叫丁皓,珊珊的爷爷。”

  白蕙刚才已猜到丁皓的身分,可是她不知该如何称呼才好,想了一会,才叫道:“丁老太爷。”

  丁皓虽然双眼长了严重白内障,但脑子很清楚,为人和善,说话风趣。他感到白蕙的拘谨,便很自然地谈起了珊珊和她的功课,渐渐使谈话变得无拘无束起来。

  从这天晚上开始,白蕙就和这一老一少同桌吃饭。她虽不太习惯于被人侍候着吃饭,但老人的亲切态度、风趣话语,使她感到愉快。

  白蕙在丁家的教师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起先只有在吃饭时才能见到丁皓,她在辅导珊珊功课时,老人从不来打扰。然而有一天吃晚饭时,闲聊中老人偶然谈起,他很喜欢中国古代的诗词和小说。可惜年轻时忙于办工厂,在实业界周旋竞争,没有多少时间和闲情逸致。退居以后,时间倒是充裕了,可是眼疾加重,看不成书。因此平时多数只能玩味一下小时候私塾里念过,脑子里还记得的那些古人作品。有好多中年以后接触的作品,却大抵只记得个隐隐绰绰,常常不能不丢三拉四了。例如这几天他老在背着李义山的一首《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可是最后两句却无论如何背不出来了,就在嘴边上的两句诗,却怎么也想不出来。丁皓慨叹自己确实是老了,不中用了。

  恰巧这首诗是白蕙所熟悉的,所以当老人说到这里,她便放下碗筷,接口道:“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丁皓高兴地一拍额;“哦,对了,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就是这两句。”说完又连着把这两句诗念叨了几遍,似乎怕再忘掉。

  白蕙想了一下,说:“老太爷,这样吧。每天晚饭前珊珊要被保姆领去洗澡换衣服,我正好闲着无事,以后我就用这时间给您念念您喜欢的东西。”

  老人兴奋地放下筷子,笑着说:“这太好了,太谢谢你了。不过,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白蕙问。她想,如果丁皓要提出什么加报酬之类的条件,自己就干脆表示刚才的建议作废。

  谁知丁皓却说:“条件很简单——以后不准叫什么老太爷,那太破坏我们念诗论词的兴致。你要不嫌,就跟着珊珊叫我爷爷吧。”

  白蕙从桌旁站起,走到老人椅子旁,伸出手去,同老人举着的手拍击一下,认乎其真地说:“那就一言为定,爷爷!”

  两人都哈哈笑了。

  突然珊珊挤到两人中间,仰头望着白蕙,一本正经地说:“那,我以后也不叫你白小姐了!”

  “那你叫我什么?”

  珊珊正等着这一问呢,她象揭穿谜底似地大声叫道:“我就叫你蕙姐姐!”说完憋不住笑起来。

  丁皓、白蕙,还有在一旁服侍他们吃饭的陈妈,全都笑了。

  珊珊聪明,也很听话,是白蕙满意的学生。教她比教继珍要有意思得多了。眼看她的法语和钢琴在一天天进步,白蕙觉得自己的工作是有意义的,不象那时和继珍一天泡两个小时,纯粹浪费时间,只是为了挣钱养家。何况她感到珊珊对她越来越有一种依恋的感情。每天吃过晚饭,白蕙该走了,珊珊总要提出,蕙姐姐再呆一会儿吧,说一个故事,或者给她弹一首曲子。直到爷爷出来干涉,说再晚你蕙姐姐就回不了学校。她才恋恋地送到门口。

  使白蕙奇怪的是,她来丁家近一个月,却再也没见到过方丹。听珊珊说,她妈妈每天下午在房里睡觉,或是看书。爸爸和哥哥不在家时,妈妈就一人在房里吃晚饭,从不下楼。珊珊每天临睡前到她房里去吻别,母女俩用法语互道晚安。

  一天下午,白蕙教珊珊背诵一首法文小诗,才念了几遍,珊珊就能背下来。白蕙想起第一天见到方丹时,方丹曾说珊珊不肯好好学,所以她自己也不想教了。白蕙于是就问珊珊:“珊珊,你学法语很有天才嘛,你爱学法语吗?”

  “爱学。”珊珊回答得肯定而干脆。

  白蕙故意嗔怪地说:“那么,以前你妈妈自己教你时,为什么不肯好好学?”

  珊珊嘟起了嘴;“我没有不好好学。妈妈老说我笨,她一点儿也不耐心。可我知道我不笨。”

  白蕙被她逗乐了:“你怎么知道你不笨?”

  “哥哥只要在家,就教我说法语,他说我很聪明,”珊珊象是摆出了最有力的根据似的,说得理直气壮。见白蕙不置可否,又补充一句:“哥哥的话会错吗?”

  白蕙不禁好笑。她已经不止一次地感觉到,她眼前这个学生与以前的那个学生继珍,尽管大不相同,却有着一个绝对的相同之处,那就是对于西平的崇拜。

  白蕙故意逗她:“那我就不明白了,你妈妈说你笨,哥哥又说你聪明,哥哥的话既然不会错,那么是你妈妈的话错了?”

  这真是一个难题。珊珊愣了,小脸涨得红红的,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过了半晌,才说:“反正哥哥的话一定没有错,而且蕙姐姐你不也老夸我聪明吗?”

  白蕙一把将珊珊搂在怀里。

  “是,珊珊是个又聪明又肯学的好孩子。”她很动感情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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