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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方丹喜欢晚睡。夜晚,当她从舞厅、戏院、夜总会或各色各样的酒宴、应酬中回来,不管时间多晚,她总要打开留声机欣赏她钟爱的欧洲古典音乐,一边半躺在沙发上看几页法文小说,或者斜靠在床上抽一两支烟。特别是近年来,总要过了午夜,才能靠安眠药的药力入睡。这两条都是丁文健不能忍受的。他嫌音乐聒耳,又闻不得烟味。由于起居习惯的差异,也由于住房条件的优越,她和丈夫丁文健早已分室而居,而且除了晚饭在楼下餐厅共进之外,早、午两餐均是各吃各的。尤其是早上,丁文健一般八点多出门,那时方丹的好梦往往还没醒呢。

  由于数十年坚持不懈的锻炼和保养,方丹如今虽已年过四十,却依然有着令青春少女们艳羡的好身材。她的两腿本来就修长,幼年跟着当外交宫的爷爷在法国时,曾学过芭蕾舞,当时就引起法国教师的惊叹,认为是亚洲人中少见的身材。如果那时她更能吃苦,也许早已成了著名的芭蕾明星。她从小喜爱运动,骑马、游泳、打网球、滑冰、划船几乎样样在行。那时候,她是爷爷和父亲的掌上明珠,要什么有什么,这些运动项目都是请了老师专门教过的。适当的体育活动和艺术训练使她获得了一副好休魄和几乎可称完美的体型。直到如今,她的腹部还是绷得紧紧的,臀部也毫不肥大,脖颈圆润光滑。加上她特别善于选择衣服饰物和化装品,所以每当她在社交场合出现,那明丽典雅的容貌神情、绰约婀娜的风姿体态,总是立刻引起周围人们的一片啧啧称赞。

  音乐停了。方丹伸手抹一把额上的汗,在阳台上铺设的厚厚的羊毛地毯上走了两个来回,然后双手撑腰做着深呼吸,一面朝楼前的园地随意看去。

  这是一片占地相当大的草坪。靠近楼房的是一排常年万紫千红的花坛。右侧有一个标准的网球场,场子的一边种着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常绿黄杨,以与通向大门的柏油路隔开。左侧的大片草地中间,有砌得很讲究的水池,池壁上的许多小喷头,日夜喷着水。池中心站着一群石雕,四个小天使围绕着一个可爱的小女神,许多红黑相间的金鱼就在小天使脚下悠然地游动。

  这时两个园工正各推着一部机器在平整草地。方丹看到,机器过处,冒长的草尖被削平,草地便出现尺把宽颜色较浅的地带,益发显得丰茸而厚实。

  看着楼前的草坪,方丹联想到楼后比这还要大出好几倍的花园……她不知不觉地叹了口气,然后转身进屋。

  她的贴身女佣阿红正在收拾房间。见她进来,便暂停忙碌,恭敬地喊声“太太”,垂手侍立,静候她的吩咐。方丹没说话,只走到那瓶新换的玫瑰旁,调整了一下花枝的摆法,就进了盥洗室。不一会那里传来哗哗的水声。阿红知道,那是太太在淋浴了。她赶紧从柜于里捡出干净的内衣,并拿起那件考究的锦缎睡抱,轻轻推门送了进去。

  阿红是个头脑灵活、手脚麻利的姑娘,等方丹披着睡袍踱出浴室,她早已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梳妆台上摆着一应舶来的化装用品,她侍立在软凳旁,准备为太太梳头打扮。

  几乎已成定规:阿红总是边替方丹梳头,边向她报告一早上的家事。

  “老爷九点钟出门,会客去了,临走没说什么。小姐吃过早饭到后花园玩去了,是由五娘带着的。少爷关照长顺到国际饭店定蛋糕,到老大房买茶点,还叫他准备香槟、啤酒、汽水,都是晚上要用的……”

  方丹这才记起,今天是礼拜天,西平筹划已久的那个化装舞会就定在今晚举行。为此西平费了不少脑筋,还特地跑到蒋家跟继珍商量过,从那里拿来许多谜语,说是舞会上要用的。年轻人就是喜欢热闹,而且花样多,谁知道他们玩些什么名堂!

  西平是方丹的骄傲。她爱他,甚至超过三十多岁时才生养的女儿珊珊。女儿还是个小孩子,一味娇宠也就够了。西平可是一个二十四岁的堂堂男子汉。所以,对于他,方丹向来有求必应。就象这次晚会,方丹便给他许多支持。方丹曾关切地问过西平,都准备清哪些朋友。西平向她大致数了一遍,无非是大学时代的同学,留法期间结识的友人,以及几位远近亲戚中的同辈青年。方丹也曾认真地看了西平所画的头饰设计图,并根据自己的丰富经验提了修改意见。其后一连几个晚上,她都看到西平在仔细地制做一个紫色的缀满许多珠翠的花冠,不禁问道:“不是都拿到厂里去加工了吗?怎么这一顶……”

  西平没抬头,仍专心于那顶花冠上:“唔,这顶我自己做。”

  “是给继珍的?”

  “不。”

  “这么说,我们将在晚会上看到另一位美丽非凡的女孩子?”方丹的口气亲切中略含调侃。

  “当然,她很美。”谁知西平竟不假思索地承认了,“不过,更重要的是内秀。妈妈,她的法语很好,……”西平眼中闪烁着得意之色。

  “她是……”

  “她是圣旦女子文理学院的学生,三年级了,”西平见方丹还想提问,赶紧说:“妈,别再问了,其实我们也认识不久。”

  方丹只觉得心脏猛地一紧,似乎被针扎了一下。难道终于有一个女孩子要来夺走我的儿子了吗?她很知道继珍对西平的感情,但她也明白西平从未对继珍认真。然而,从西平的神情看,他对这个陌生的女孩子却真的动了心。

  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孩子呢……

  “阿红,大客厅、衣帽间都收拾好了吗?”方丹一面从阿红手捧的镜子里审视着自己的发髻——这是一种挺然高耸显得十分高贵华丽的发髻,一面问。

  “我上楼来时,看到陈妈正带着菊芬、阿香在拾掇,这会儿怕差不多了。”

  方丹点点头,表示认可了梳好的发髻,又随手从梳妆台上挑出一支发卡交给阿红。阿红熟练地把它别在了方丹的发髻上。

  “晚饭后你再来帮我把头理一理。另外,今晚我穿那套白色礼服,你早点把它取出来熨好。”

  阿红点头答应,方丹继续吩咐:“告诉长顺,点心、水果、饮料都要多备些。今晚是少爷回国后第一次招待朋友。”

  “知道了,我这就去。”阿红迅速抽掉梳头时垫在方丹肩上的绸布,收拾好梳妆用品,下楼去了。

  方丹站起来,看看梳妆镜中自己的面孔。接着禁不住原地转了一个圈,又看看镶嵌在四壁的许多面大镜子中自己的身影。最后,她的目光停驻在那幅几乎占去大半面墙壁的国画上。这是文健一位老友多年前根据曹子建《洛神赋》的文意所画,处于中心位置的是那位“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矫若游龙,翩若惊鸿”的绝世佳人。可是只要稍加注意,那佳人的面貌活脱就是年轻时方丹的翻版。这是方丹极得意的收藏,所以把它挂在自己房里。

  然而,终于是一声长叹,一个苦笑。

  是啊,儿子都这么大了,自己能不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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