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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安德利亚神父走到钢琴旁边,白蕙向他投去疑问的一瞥,只见神父的眼光中充满爱怜、抚慰和信任。他对站在琴凳边的白蕙轻轻地说了一句;“你的客人”,就转过身向蒋继宗兄妹点点头,笑道:“你们谈吧,我先走了。”

  白蕙多么不想见到这一对兄妹,可是此刻她还能往哪儿躲呢?

  一阵短短的静默,被继宗率先打破。他急切而诚恳地向白蕙道歉,并说继珍已承认了自己的不对,今天特意一起来赔罪的。然后,他把继珍推到白蕙面前,要她自己对白蕙说。

  继珍的脸涨得红红的,但可以看出,她确有羞愧之色。她呐呐地说:“白小姐,千万请你原谅。昨天西平向我做了解释,是我误会你了。那天的话请千万别放在心上,爸爸和哥哥一连说了我好几天呢。”

  她见白蕙还是不说话,有点急了,求救似的把脸转向她哥哥。

  继宗说:“白小姐,无论如何,请看在我父亲和我的面子上,原谅继珍吧。并且,我们请求你仍旧当继珍的朋友和老师。”

  “不。”白蕙情不自禁地迸出这个字。

  接着是继宗兄妹的再次央求。他们说了很多很多,千言万语归结为一句:如果不答应,那就是记了仇,不肯原谅继珍。这真是将了白蕙一军。

  这场谈话最后当然只能以白蕙的让步告终。白蕙送走继宗兄妹,回宿舍取了一点东西准备回家。她在校园又遇到了安德利亚神父。她向神父简略讲了谈话经过。安神父欣慰地点头微笑,“孩子,你做得对。善于妥协,善于原谅,这是主的教导。”

  是的,这是一种相当委屈自己的妥协。白蕙在回家的路上边走边想。可是她想得最多的是妈妈——一切都是为了妈妈。她想,妈妈的中药快要吃完,该去再配十副。她又想下周应该交给孟家好婆生活费,让她给妈妈买些有营养的菜。不能让好婆既出力又要垫钱,何况她每月也只有儿子给的那么一点几可怜的钱……

  呵,白蕙,白蕙,你小小的心里装着多少事啊!妈妈的病情,家里的开支,与继珍兄妹的相处,还有那个高傲的、老是语含讥刺的丁西平。唉,这个人跟我有什么关系?只因为跟他说了几句法语,便平白遭到继珍的一场辱骂,这真是一个会给我带来灾难和不幸的人!但愿以后再也不要看到他!

  妈妈又在咳嗽了,而且一声紧似一声。白蕙不安地注视着离她几步远的那张床,妈妈的每一声咳嗽都象锤子似重重地敲击着白蕙心房。白天给妈妈看病的陈医生的话又在白蕙耳畔响起:“该让你妈妈住院治疗,这样拖下去可不行。”可是,要想入院,单预交入院费就是五百元,这笔钱从哪里来呢?五百元啊!

  白蕙两眼睁得大大的,茫然地注视着对面墙上那摇曳不定的树影。风把薄薄的窗帘吹得飘起来了。白蕙感到一丝凉意,上海滩的五月之夜有时还是挺冷的呢。她轻手轻脚地钻出被子,去把半开的窗关紧,又走到妈妈床边,俯身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她一只手按着妈妈桌头柜上的《圣经》,一只手按着自己胸口,无声地祈祷着。

  又恢复了学院与大沽路蒋宅之间的奔波,恢复了对继珍的法文教学。一连几天很平静,既没有遇到继宗,更没有遇到西平,白蕙不禁暗暗庆幸。

  继珍已经放弃了死背法文书名的打算,仍要求以学习日常会话为主。白蕙当然随她的便。今天师生俩叽哩咕噜对了一阵话,现在当学生的正埋头在做一篇练习。

  室内很静,只偶尔传来弄堂里小贩的叫卖声,什么“白糖莲心粥”啦,什么“五香茶叶蛋”以及什么“老虎脚爪绞练棒”①啦等等。

  ①老虎脚爪,一种做成虎爪形的面点。绞练棒,即麻花。“绞练”吴语读成“高丽。”

  白蕙抬腕看看手表,已经快五点半了。再过半小时,自己就可以走了。看来,又将是平静的一天,没有遇到不想见的人,没有碰上令人难堪的场面……可是,忽又转念自省:自己这么想着的时候,潜意识中其实不正浮动着丁西平的影子吗——本来,在蒋宅遇不上西平应是常事,遇上,那才是例外,有什么必要老为这事担心呢?为什么一跨进蒋宅,就马上会想到这个丁西平?难道仅仅是因为那第一面的印象太深了?真是够缠人的。

  “丁家大少爷,是您!小姐在楼上。”张妈的声音突然打破了蒋宅的宁静。

  丁家大少爷,丁西平?真是,不仅“说到曹操,曹操就到”,连想到曹操也不行!白蕙见继珍扔下钢笔兴奋地奔向房门口,不禁这样想。她转身整理自己的手袋,准备随时告辞。

  “啊呀,我打扰你们上课了!”丁西平一进屋就高声说,那歉意显然是递给白蕙的,但白蕙只是欠身朝他一笑,没说话。

  继珍说:“我的练习快做完了,还剩两道题。白小姐,明天再继续做,好吗?”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白蕙痛快地表示了同意,随即朝他们点点头,说:“那我就先走了。”

  “哎,白小姐,怎么我一来你就走?”丁西平叫起来:“我还有事找你们商量呢!”

  继珍见西平这样说,不想得罪他,又不愿显示自己的小气,也只好说:“白小姐,那你就再坐坐吧,现在时间还早着呢。”

  平心而论,继珍这话并无深意,谁知白蕙却多了心。她以为继珍的言外之意是既然未到下课时间,那么她就有权占用,有权安排!想到这儿,白蕙就退了几步,在沙发上坐下了。

  西平是来商量在丁家开舞会的事的。他说日子就定在下礼拜天,今天想听听她俩有什么好主意。

  继珍兴奋地说:“要多请些人,搞得热闹些。”

  西平微微一笑,“可也不能太杂。如果相互比较陌生,交谈不起来,只是一曲接一曲地跳舞,那就跟外面舞厅差不多了。”

  “倒也是,那……,就人少一些。”

  “人少又怕不热闹,冷冷清清也没意思,”西平回答继珍,眼光却瞟向白蕙,“总要想出些什么新花样来才好。”

  “那,搞些什么新花样呢?”继珍双手互握,认真地想。

  西平看了白蕙一眼,只见她双手托腮坐着,两眼看着窗外天井上方的一小块天空,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

  “嗳,西平,”继珍突然有了新发现似的叫起来,“你看搞个乐队来可好,那不挺新鲜吗?”

  西平竟哈哈笑起来:“乐队前面再来个扭捏作态的女歌手,唱些莫名其妙叫人起鸡皮疙瘩的歌儿,那就更精彩了……”

  继珍也讪讪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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