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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韶光睁开眼,在满身汗水中醒来。

  四周的摆设是陌生的。他吐出一口大气,好一会儿才想起,在楚连的授意下,他在楚家的身分已不是个花匠了。

  少了原本挤在工人房通铺里的同伴,空荡荡的房间在雨声包围下,更显他的孤寂。莫韶光了无睡意,把灯点起。

  这么久了,他该不该放弃寻找梦里那个面容从不曾清晰过的女人?

  在楚家已待了一个多月,虽然楚连承诺帮他,但莫韶光心里隐约知道,这次只怕又跟之前一样,找不到任何线索。

  他从枕头下取出一巷画轴,将之展开;画中的女子,五官清灵秀气,与他的粗犷沧桑全无相似之处。而在莫韶光的记忆里,也不曾与这女子有过任何交集。

  这卷画,是他父亲亲手所绘,也拓印着他一生最重要的课题,只是随着时间过去,这个希望却愈来愈渺茫。

  莫韶光卷起画,想起今日在城内打探的消息,忍不住叹息。

  就跟楚家一样,从南迁至燕州的富豪人家多半是为了躲避当年不断蔓延的战火,除了亲近的家人,他们多数把上了年纪的老仆弃留老家。包括楚家,所请的奴仆丫头全是当地人。

  这么一来,想打探因战乱失散的母亲,机会就更加渺茫了。

  三十年前,天宝末年所爆发的安史之乱,胡军在安禄山的带领下,一举攻陷洛阳,军队所到之处烧杀掳掠,繁华东都在一夜间成了人间炼狱。

  当年在洛阳身为医官的莫尧临抱着刚满月的韶光,和妻子凤翘及两名贴身仆人仓惶逃走,却被人潮冲散。那场战乱,后来虽经肃宗平定,但家园已毁,凤翘与其中一名仆人亦不知所踪。

  很多事,一经毁坏,就难再复原,大环境亦是如此。各地的节度使自恃平乱有功,纷纷拥兵自重,全然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因而形成军阀割据的局面,以致皇上的圣旨出了长安城后,便成无用的废纸一张。

  虽然肃宗为了避免再有战乱,祸延百姓,曾颁布命令,要各路的节度使相互通婚,结为亲家,但终旧是治标不治本。二十多年过去,从南到北,这样拥兵称王的情形井没有改善,各路节度使间仍有零星的厮杀。

  失去了爱妻,莫尧临几乎一蹶不振,带着儿子与一名忠心的武仆,一面行医流浪,一面试从大军蹂躏过之处一一问起,以他曾是医官的经历,要想拥有不愁衣食的小康生活并非难事,但莫尧临选择了流浪,带着莫韶光,从遥远的浜海之地,走遍平野,翻过高山峻岭,穿越数十个繁华城,这样辗转流离,为的只是能再见妻子一面。

  好不容易在十多年后,他们才打听到,一直跟在凤翘身边的男仆已往燕洲行去。

  只是莫尧临再也等不到这一刻;多年的心力交瘁,他病倒了,任凭他传给莫韶光的医术再精湛,也是药石罔效。

  直到他闭眼死去,仍紧握着莫韶光和武仆的手,痴痴念着妻子的名。

  父亲的信念与行动,深刻烙印在莫韶光心里,当亦师亦友的武仆也在隔年步上父亲的后尘,撒手离去,虽知少了两人的指认,在人海茫茫中寻母的行程将更加艰辛,可是,莫韶光并不喊苦,因为那已成了他这一生最重要的功课。

  这也是他在这几年来,一直在燕州各户人家暗里寻访的原因。

  一个撑着伞的纤细影子走至窗边,莫韶光起身开门,照见一双冷冽清灵的眸子。

  “小姐?”他错愕她的出现。

  楚薇枫收了伞,毫无羞怯,亦不避讳地走进房里。

  站在面前的男子,那凛然的正气井没为夜色所隐没,它似乎比房唯一的烛火还耀眼,在他四周默默跳跃着。楚薇枫眨眨眼,诧异自己的想象。

  “夜这么深,你还没睡?”

  “小姐也是。”

  无论何时何地,他从不窘迫,这是楚薇枫最欣赏他的地方。

  “伤好些了吗?”

  “差不多了。”

  她坐到床沿,仰脸动也不动地望着他。

  “你救了我。”

  “那又如何?”

  “你什么都不要吗?”

  “令尊已经答应帮我找人,就当是我的报酬吧。”

  “我爹不会帮你的。”她打断他的话。“他是个生意人,不知道恩字怎么写,他会答应你,只是客气。”

  “你怎么知道?”她那置身事外的评断,令他一愕。

  “我是他女儿,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我当然清楚。”

  他呆了呆。“他很疼你。”

  “那不表示我就该跟他一样欺骗你。对我有恩的是你,不干他的事。”

  “小姐来这,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

  “自然不是。我从小到大,没受过他人的救命之恩,我不想欠你。”她说,扬着眉静静地看髻。他有副很强壮的体格,这是她早就知道的,只是,每一次面对时,总还是教她惊异。

  “我说过我什么都不要。”

  “包括我吗?”

  莫韶光愣愣地看了她一眼。她仍如他记忆里那么美丽无双,尤其,安上那枚似枫叶的花钿后,更添娇羞,但,这不足于解释那种……

  那芒红欲滴的色泽,像磁石一般吸住他的目光。说不出是什么,莫韶光下意识皱眉,花园初见时那份悸动,如急浪翻涌上岸,这一次,是没命地冲破了堤防,跟着窗外的淅沥雨声,恍恍惚惚地晕了开来。

  他曾经见过她吗?是否在某个飘着薄雪的日子,那份悸动似乎在注视她额心的枫即时,更显清晰……然而除此之外,什么都消失了,只有那场雪,还带着淡的忧伤,轻盈地在眼前飘着。

  莫韶光眨眨眼,迷蒙的瞳仁回复了清澈,起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的心疼,和生命里不曾出现过的怜惜,三十年来,第一次清清楚楚地呈现在他眼前。

  那不轻易泄露心事的眼瞳,突然也因这莫名的酸楚而湿润起来。

  在此之前,他对任何事都是笃定的。

  看到她褪下厚衣的举动,才让他幡然醒悟,也明白她所谓的“报恩”是什么了。

  只是她冷冽的眸子,全然没有处女献身的羞怯和矜持。

  挡下她褪了一半的衣服,他把眼光停在她的眼眸,而不是那会蛊惑人心的枫印。

  “这个理由太牵强,你来找我,有一半是因为你自己,是不是?”

  楚薇枫略略挣动,把衣服解了下来。

  “莫韶光,你是人是神?为什么总是能轻易地看穿我?为什么?”

  莫韶光仍只是盯着她,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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