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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丁香以为他又要借机发挥,嘴不由自主地撇得委屈,静坐原位任他摆布了十分钟,听着他在她耳边嘟嚷着,“王尔德说过,因为时髦的样子丑得令人无法忍受,所以我们必须每六个月将它的面貌改换一次。”

  丁香老大不高兴,想他要损人直截了当地明讲能要他的命吗?何必落落长地引经据典,这简直是跟王尔德借刀来杀人嘛!

  这让她一时忍不住,冲口便问:“这个王尔德……好象是同性恋嘛!我听人家说,有不少艺术和流行界里的拔尖人物不是同性恋便是双性恋者,而且自尊自贵得很。老师您也是国际知名的人物,想必与这类的人物共事过,不知道你的看法如何?”丁香平素对同志爱人并不反感,只是这回对“人”不对事,意有所指的口吻里净是寻衅。

  她屏息静待佟青云的反应,只见他不露愠色地剪着头发,良久才冒出一句话,“我的看法是人家如何做、如何想,都不关你的事,你最好往美处高歌,少对坏处狂吠。”

  从他坦荡的口气听来,丁香似乎没搔中他的痒处,她在失望之余,硬撑着脖子反驳,“没办法,我生来属狗,注定要吠的。”

  佟青云闻言在她脑门顶上不怀好意地长“哦”了一声,呵呵朗笑,才吭出一句,“那倒奇怪了!”

  丁香顿觉他的笑声刺耳,不明所以地扭头,想问他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十只指头一撑,温柔地固定住她的头不让她动。“姑娘,合作点,你再动,我保证你头发上的北回归线就要偏到赤道去晒太阳了!”

  丁香才不理他的恐吓,红着泪眼,一径地追问:“我说我属狗,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说了,口气依旧是闲闲地令人气极落泪。“我听说咬人的狗不叫,叫的狗不会咬人;如今碰上一头不仅会叫,连咬人都痛的小狗时,才了解凡事皆有例外。”

  他话到此,放下剪具,拿起小粉扑,撢掉她鼻、颊上的发丝后,转到她面前将臀往桌缘一靠,长腿交放地研究她好一会儿,忽地当她的面丢出一串教人惊愕的话。

  “好了,姑娘,这下你把眼睛哭得红不隆咚的,依我看,用不着上胭脂,也像搪瓷娃娃一样,美得不得了。”

  丁香笃定地以为他又在取笑自己,贝齿往干裂的红唇一咬,低垂着下颔,瞪着他足下那双闪闪发亮的皮鞋尖,一边抹泪,一边呜咽地抗议。

  “我……我要回南部……我想家,其它同事却有假可放,为什么我就必须待在这里当出气筒……受你的气,任你折磨,我要回家……”

  佟青云看着她,两道眉毛攒在一起,大手抵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已进入歇斯底里状况的丁香发起脾气。

  打他初次与她正眼相对之际,他就有强烈预感,她其实不似表面温顺,却也没料及自己竟会去认到这样一号说爆就爆的女活火山神做徒弟!

  佟青云没那个耐性去等她平息怒意,矮下身子打算把她摇醒,要她克制自己,“你要回家可以,但先让我耳根清净一下。”

  结果是,他差点被活火山吐出的怒焰给呛得闭气。

  “反正我表现好坏都没差别,到头来都是要挨骂的,你根本就不在乎我们这些做学生的感觉,吝啬得连一句鼓励的话都不愿施舍,”丁香说到这里,气愤地仰起头,一对火眼金睛直瞪进佟青云的眼里,不顾那张脸已近在眼前,直直冲着他高挺的鼻头抱怨,“你是我这辈子碰到过最、最、最差劲的老师,我宁愿做洗头小妹,也不希罕当你的学生,你听到没有!我只要回家……我要回……”

  丁香打算继续嚷下去,不察佟青云的影子已像一片乌云罩上头来,结果,她那一个“家”还来不及吐出口,便活生生地被他硬凑上来的嘴给吞进了喉咙里。

  她整个人被他突如其来的行动给吓得目瞪口呆,只能像个木娃娃似地,任由他掐着自己的肩头,以吻封缄,堵去一嘴的牢骚!

  等丁香静下二秒后,佟青云松开她温热的唇瓣,慢慢直起身子,彷佛他刚才吻的不是她,而是-只丑陋的青蛙,低头厉声地问了她一句,“难道你一点也不想成为一个像你母亲一样优秀的造型师?”

  他不开尊口还好,一开口说话后,却教丁香那委屈莫辩的泪又扑簌簌地滚出了眼眶,数量之多、速度之快,简直不逊于柏青哥里的小钢珠,叮叮当当落得教人心慌意乱。

  佟青云这下可没辙了,他慢摇着脑袋掏出行动电话,无语问苍天似地望着天花板,向于敏容讨救兵。

  一直到于敏容将哭得跟泪人儿的丁香带出去散心吃耶诞大餐后,他才重吁了口气。

  奇怪的是,他的耳朵清净了些,心境却没得解脱,他的脑子被丁香那张教人舍不得重声责备的脸蛋给占据了,干涩的薄唇也陡然思念起那双温热柔软的绛唇,这让他猛地记起自己头遭撞见她的情景,她也是哭得像故了障的自来水龙头,汪汪泪水一开闸,便一发不可收拾。

  佟青云鲜少将往事回锅,大概是往事对他来说,就跟五六零年代的煤炭球一样,除了曾经存在过外,没有一点美学流行价值,而会把煤炭球当成古迹去缅怀一番的人,不是天生过气,便是恋古情结在作祟。

  但现在,他三不五时便回想起往事,这是否意谓自己的事业巳到了亢龙有悔的极限,开始走下坡了?

  佟青云十七岁高二升高三的那年暑假,无意中走过外公家老厝附近一间仅六、七坪大的“阿秀梳妆”家庭理发里头。

  当时理个五分头只消五、六十元便可打发,所以一般理发小姐都是拿着一把剃刀往诸多浆糊脑袋瓜的正中推三下,边缘各理了两道就算交差了事,简直比他老父老母还要“公务员”。

  但敬业的理发小姐丁秀却用一把剪子细心且慎重地为他剪头,结果给她剪出来的头发不仅时髦有型更有格调,回学校给教官检查,教官觉得不够拙,狐疑之下拿尺一量……

  嘿!不仅合格,还硬是比规定的五分短了两分;教室自讨没趣吃瘪后,只得摸着一鼻子灰找下一个替死鬼去。

  就这次机缘让佟青云对理发萌起兴致,每每放学后便背着书包骑着近一个小时的脚踏车去找丁秀,请她露两手瞧瞧。

  丁秀瞧他年纪轻,身上背着穿著的皆是名校的书包和制服,纵然他有满腔热诚,恐怕也是三分钟热度,维持不过几周,因此不太搭理他。

  于是,他像饱尝冷落的小媳妇般,坐了好几晚的冷板凳。熟客进进出出,见了这场面便议论纷纷;为他讲情的有之,劝他打消念头的更多,甚至还有些青蛙蛤蟆对丁秀嚼舌根,诬他是别有居心,要她小心提防。

  他在旁听到后,心直咒这些大人不仅倚老卖老,思想还邪恶得紧,一句废话也没吭,当下拎起书包扭头便往店门踱去,不打算再来这家店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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