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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七


  到图书馆总馆,保安拦住了她,指着“拖鞋不得入内”的牌子连连摆手。颜昇去楼下的复印店讨来两根绳子,将她的脚和平底拖鞋一阵五花大绑。

  保安是个有幽默感的人,欣赏完颜昇的杰作就默认了“那不是拖鞋而是绑带凉鞋”,对颜昇不刷卡溜进去也睁只眼闭只眼。

  赵真颜心想,颜昇身上总有一种弥足珍贵的孩子气,让人常常忍俊不禁;而屈志远就有一种弥足珍贵的暮气,让人心里安静。她和屈志远可以从熊彼特讨论到黄仁宇,从公共选择理论讨论到“流寇学”,静水流深;而她和颜昇在一起,八卦家常无所不谈,水花扑腾,无所谓优劣,只听凭你喜欢。

  在公交车站。

  赵真颜看着排队候车的学生说:“搬到新的宿舍区,每天要坐车到本部上课。我就是在这路车上,丢掉了两个钱包和一个手机,甚至活捉了一个把手伸到我包里的小偷。”

  “他有没有报复你?”

  “报复?我只是跟他说,大家都这么熟了,每天都见,麻烦你下次挑个眼生的偷。”

  他们一起笑起来。

  黄昏的时候,赵真颜带颜昇来到校门口斜对面的寺庙。

  颜昇说:“我妈总是争着去上头一炷香,说菩萨这时耳根清净,比较能帮你。我们这时候来,菩萨都打烊了。”

  赵真颜一边撕着手里的面包喂放生池里的鱼,一边说:“我又不是过来拜菩萨的。”

  鱼都聚拢过来,一条条肥硕无比。

  他们走过供着罗汉的长廊,已经倦鸟归巢的白鸽们在屋檐上停了一溜,被他俩的脚步声惊扰到,一起自他们头顶上空飞开。

  赵真颜抬头看着,说:“我就喜欢等庙里没人的时候,过来吓它们,听到鸽子飞开,哗的一声,觉得自己心都开了。”

  颜昇从她的话里读出一种寥落,“你念书的时候,都是一个人去教室、图书馆,一个人来吓鸽子。”

  赵真颜立即斜睨他一眼,“怎么可能,我追求者那么多,你不是早见识过了!”说完给功德箱里丢了两枚硬币,给他一个背影,自己先跨过门槛信步走出去。

  华灯已上,颜昇追在后面提议说请她吃素菜。赵真颜已经一只脚跨上公交车,回头笑说:“说好只占用你白天的时间,你回去向夫人报到吧!”

  3

  一个白天是多少个小时?

  至少也有8小时吧。

  为什么感觉这么短,忽而就到黄昏,忽而就到夜晚。

  颜昇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地球的倾斜角度发生了变化,让他们这个介于亚热带和温带之间的城市,跻身极夜圈。而这两天,一定是发生了极夜现象,白昼才如此短。

  他像昨天那样,回了海边那套公寓,只开了书房的灯。

  夜深了也不敢睡觉。

  睡眠是昼与夜的分水岭,是另一个世界的通道。

  颜昇不敢睡觉,害怕一觉醒来,发现一切是梦幻露电。赵真颜根本不曾去他单位找过他;不曾期期艾艾对他说“有没有几天的时间”;不曾坐在他面前吃掉一块又一块甜腻的糕点;不曾领着他穿梭在白天的校园和黄昏的普陀寺。

  为了这一切不破碎,他小心地与睡意周旋着,提醒自己说,别睡,别睡,天亮了,赵真颜又会来了。

  看书是会瞌睡的,体育频道没有好看的赛事。幸好,电脑里有从前排话剧拍的录像,是“导演”某天从箱底里翻出录像带,找了设备转换格式,给他们一一传过来的。

  他一直没时间看,也因为对话剧表演心有余悸,担心看到自己过去的窘样。

  一点开文件,他还是笑了。

  那个手舞足蹈、激情四溢的“马路”,真的是自己吗?表演也是需要年龄和阅历的积累的,以他现在这个年龄,即使没再排过话剧,也能分出优劣,评判一二。过去的自己,表演起来只知道放,不知道收,没有层次,没有过渡。

  过去跟赵真颜在一起,何尝不是这样。只会把自己全部的感情演绎出来,不理会她这个观众的喜好。

  戏如人生,人生如戏。

  片子中间还夹杂着花絮。“导演”同学恨铁不成钢地对他说:“要不是你记性好,台词从来不错,我早换人了!”

  颜昇看到这一段,忍俊不禁。“导演”如今从事和艺术完全不搭界的工作,干回本职,听说在家乡规划局。

  “再来一遍。”“导演”恶狠狠地盯着他,“要绝望,又要坚定!”

  “已经绝望了,还怎么坚定!”片子里的颜昇傻傻地辩白,希望能从“导演”大师那里,寻求进一步的艺术指导。

  “是不是我绝望,你坚定?”演“明明”的女一号同样不明就里。

  “导演”已经被气得死过去又活过来……

  片子不知道是怎么剪辑的,下一段,已经跳到表演的时候。

  此刻电脑前的颜昇,也不得不佩服自己的记性。能把大段大段没有章法和逻辑的台词背得滚瓜烂熟。他看到当年的“自己”走到台前,又退到后场,蹲下去,又站起来,大声说着:

  “忘掉她,忘掉她就可以不必再忍受,忘掉她就可以不必再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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