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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就在她觉得将要跨进喷薄的阳光的时候,突然,砰地一声,脑袋子弹一样撞在透亮的玻璃门上,接着,整块玻璃就像砸碎的冰面一样在她面前哗啦啦地蹦出一条又一条交缠的经络。她头昏目眩,湿热的血液顺着额头不停的涌下来,在她眼前罩出一片片的红雾,她抹都抹不开。几个看客包括我和一个穿制服的管理员奔过去。管理员吓坏了,张皇失措地摇着她的手臂不停地问:“没事吧,你没事吧。”她只是傻傻地站在那里,用手堵在汩汩涌出的鲜血,好像不明白怎么有这么多血可流,呆若木鸡地傻站了会儿,她指指玻璃,问:“这个——我得赔多少钱?”

  管理员连忙说不要赔,是我失职,阳光这么晃眼,应该写个指示牌。

  我心里叹气,真这么做了,恐怕就是侮辱其他人的智商了。

  我上前一步,熟络地跟女子打招呼:“锦年,来借书啊,没戴隐形?”

  她捧着头斜眼看过来,更加痴呆。

  我自然地接过她怀中的书,像领一个闹事的女儿,“走吧,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只是皮肉伤,略作处理,就好了,她还在诧异中,时不时回头死盯我一眼。

  “我是沈觉明,没错。……别用看人贩子的目光瞅着我,你没有贩卖价值\……裴锦年我真怀疑你的自立能力。”我边说,便拉她到马路边,招手打车,上车后,向司机准确报出她的住址。她这会儿闭口不作惊讶状了,应该想到必然是她妈妈将她的行踪包括周三下午来图书馆的习惯悉数向我作了汇报。我此前没有找她,只是不想;我来英国,只是想来,没什么意图,包括去图书馆,说不上是不是等她,只是喜欢这边的氛围,我也是纯粹的度假。

  “什么时候来的?出差?”过一阵,她谨慎地问,微微靠窗挪动下身体。英国的的士很小,我们坐在后排的样子显得过于亲密,她的右胳膊挨着我的左胳膊,转头的时候,蓬松的头发会咋咋呼呼地飞起来擦到我的面颊。可能她中午刚洗过头,自然蜷曲的长发满满铺陈在她轻盈小巧的肩骨伤,发丝散发出清新干净的茉莉香味,盈满局促的车内,我承认,我要略微克制一下,才不向她的头发投降,“嗯,休假,有一周了吧。”我带点心不在焉地回复她,伦敦的夏天很明亮,阳光多么好。

  “去哪里玩了呀?”她也没追问我为何不早找她,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随便聊,像陌生人之间非要说些天气之类寒暄的话作为礼节。

  “没去哪,一直在伦敦,就是纯粹的休息,睡觉。”

  她有点好笑,“就到伦敦来睡觉,你好奢侈。”

  “为什么不能呢?非要跟着旅游团跑来跑去拍几张照算休假吗?”

  “你就不能一个人啊,买张地图,坐个小火车,英国交通很发达,去哪里都很方便。算了,懒得跟你这种人说,看着挺有情调实际上是伪浪漫。只会在条件很好的酒店住下,然后坐上豪华的大巴离开,。最好有导游全程陪同,兴高采烈地与真正的景致擦肩而过。”她喋喋数说我,这样子看上去比较亲切。我继续观察她,身体恢复还算不错,只是依旧瘦,脸色也略显苍白。

  “腿脚真没事?”我问。

  “好得很。我上周爬山去了,健步如飞。”

  “吹吧,我见你第一面你就把自己撞一大包。”

  “那是碰着你才倒霉的。我以前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

  她倒赖上我了,我笑笑,“你自己注意点,我觉得你吹牛本领行,生活能力弱,一个人,跑那么远,也没人照顾你,想照顾你也不成。”

  她怔了一下,把眼光从我身上撤回来,垂下头,大概有点感触吧。

  “他的事处理完了?”我指的是陈勉的后事,我想我总该问一声。

  “嗯。”

  “可否不用语气词?”

  她回我:“房子给了他以前的小时工,存款全部捐掉。”语气还算平静,就是让人感觉有点隔日的灰尘味,在无人的房间飘啊飘的。

  “为什么要给小时工呢?”

  她淡淡地说:“他想跟她结婚,因为她把他家收拾得干干净净——他觉得干干净净就是家——”她没有哽咽,但也说不下去了,枯淡的语气中自有浓伤。

  沉默。良久我叹一记,“其实我理解他,要一个干干净净的家,一个本本分分的人,这个理由对婚姻来说足够。”

  锦年瞥我一眼,有丝诧异。

  她总以为我对陈勉成见很深,不错。曾经很深。我和他较量了很长时间,商场、情场,现在火已燃尽,成败几何,却再说不出道理。

  锦年在伦敦外城租一个小公寓。一房一厅的格局,房子布置很诧异,不伦不类的东方色彩。她看我皱眉头,解释说是一个尼泊尔学生住的,租了全年,结果有事回家了,很便宜地就转租给了她。家具装饰都是现成的,她也懒得改。

  我去卫生间洗了手,而后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锦年在厨房烧水,问我:“喝茶还是咖啡。咖啡只有速溶的。”

  我说:“茶。”

  我从她卧室退出来,她正好沏好茶,水不知有没有完全沸腾,茶叶浮在水面,像蓝藻一样,挤挤挨挨,难以下嘴。

  她见我面色有异,说:“先别忙喝啊,要沉淀一下。”

  “什么茶?”我随口问。

  她忽然笑,先还掩嘴,看控制不住,索性就大方地笑出声,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我莫名其妙。可怜的孩子,大概久不笑了,看到沈觉明觉得很亲切,可以肆无忌惮地嘲弄。好吧。让笑声来得更猛烈些吧。我自顾喝茶,不理她。

  可她就像水龙头里放不完的水一样,收不住了,捂着肚子蹲在地上,任泪水雨一样洒出来。

  “可以让我也笑笑吗?”我忍不住说。

  她揉着肚子努力告诉我原因:那个租她房子的尼泊尔学生第一次见她,请她喝中国茶,她问是什么茶,那学生想了半天说,洞,洞什么?有个洞……山顶洞人。她诧异,那不是一种类人猿吗?后来才了解,原来她想说冻顶乌龙。

  我没觉得好笑。可她说好笑死了。她曲着身子,肚子在痛,泪水更肆虐了。

  我把她拽起来,拖到沙发上。她又歪过身笑,倒下去,两只拖鞋啪啪扫到我身上。

  我不知怎么了,烦躁之后,转身重重压住她,对着她的眼睛恶狠狠说:“不许笑!笑就吃了你。”

  她肌肉瞬时绷紧,果然不笑了,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无辜而迷惘,而后逐渐过渡为紧张慌乱。

  我离她脸面大约一寸的距离,她的脸在我面前放大,每个变化的瞬间都不会错过,而是太压抑,太疲惫。她要出口,可是找不到。伦敦,连个听得懂中文的人都没有。可是谁叫她跑到这个鸟地方?

  我心内渗出些悲哀的意绪,把她扶正,认真地说:“锦年,他走了。”

  她惊恐地摇头。

  我指指卧房,“是他的手表吧,我看到了。”她把两块男用手表搁在了枕边,手表都坏了,空有两个凝固的时间。我不是特别清楚这两个时间对她而言有怎样的意义,我只知道,她每晚与它们同眠,心心念念记取一份无从弥补又无法追及的缺憾,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人承受不了这样的重压。我希望她可以释放,于是我几乎是刻意地挑起关于陈勉的话题。

  “锦年,我以前挺讨厌他的。知道吗?他生前,我为了安安揍他,打得很重,他没有回击,出乎我意料。”

  “别说——”她侧过脸。

  “很奇怪的,他走后,我倒是想起他以前在畅意的情景。我们一起联手打过几个单,配合还默契。他是个有心人,看待事情,角度总是跟别人不一样些。以前,觉得他有点不够磊落,阴损,现在想,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有资本光明的。大家的生活环境不一样,认识不一样,走的路自然也不会一样。其实,我也挺阴损的,我的阴损就是心安理得地利用别人的阴损,还要维持自己道德的优越。说实话,在朗恩的事情上觉得挺抱歉的,他未必有出卖我的念头,但是我不得不防。锦年,对你我也说声抱歉。很多事情,必须经过时间沉淀,置身其中的时候,容易坐井观天,觉得世事不过我们想象中的那样,现在回头琢磨,才觉得当初的很多判断都特别武断。话兜了一圈,锦年,我只是想跟你说,我理解他在你心中的分量,理解你为什么会对他念念不忘......"我不爱说这类话,很不洒脱,我是那种即使在退场的时候也要维持风度的,但这一次,我愿意放低身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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