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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如果“风月”也是一件可以在日光下朝拜的事,那他便是神像一尊。

  他是如此雄伟、如此娴熟、如此变幻多端、如此技艺精湛,让我每夜都尽享灵魂失飞、时空凝滞的巨大欢愉,让我像在沙漠中干涸至崩溃边缘的骆驼,失足跌入欲望的湖泊,沉醉不知往返……

  但一切的美好仅限于床上。

  他总是在我瘫软得像团棉花、沉迷得酩酊大醉之时,果断地抽身而去。好多次了,我动情地抱住他赤裸的腰,哀求:“留下,留下,陪我一整夜!”

  “不行!”纵情过后的他神智清醒得吓人,“明天还有好多功课要做呢!我们单独睡容易清醒。”

  “你把我当你什么了?”我冷笑。

  “宝贝,你是我最好吃的夜宵,让我精神百倍。不吃了你我会睡不着的!”他最爱捏着我的面颊,笑着离去。

  “哼哼,我是你的夜宵,那你是我的什么?”

  “什么?”他那边的声音已经十分疲倦。

  “鸩!”

  “你完全可以不喝的。”他迷迷瞪瞪地说。

  “方卓,你是小人。”我咬牙恨恨地骂。

  “唉!别多想,睡吧,睡吧,明天还有一整天的事呢!”他总是这样不耐烦地结束了对话。

  完事后的他入睡很快,几乎顷刻间我便能听到他均匀的呼吸。但是我,却辗转反侧,被极度的愤怒、极度的恐惧、极度的空虚、极度的失落纠缠得几乎要崩溃。

  哦,“夜宵”与“鸩”!是我太苛刻还是他太无情?

  我不得不悲哀地承认,我们的肉体越靠进,我们的灵魂却越疏远。

  不知是方卓他真的“中计”,还是“将计就计”,对于我漏洞百出的谎言——我自言不是处女,他毫不追问。不仅不问,好像还特别害怕与我交谈,经常摆出行色匆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

  以前,在北大上自习时,我们中午或晚上偶尔会在一起吃饭,但现在,他却躲着,与我玩起“猫和老鼠”的游戏。夜晚,他也绝少拿出一大堆的问题小心翼翼地看我脸色,因为他的翅膀长硬,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我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几近无话可说。但我们越来越多地做爱,尽管他从不说“爱”这个字——对于这样的男人,这似乎是个比金子还昂贵的字眼。

  有时,当我清醒时,亦会拦住他问:“方卓,你爱我吗?”

  “青青,别问这个问题。”

  “为什么?”

  “我现在不能回答。”

  “什么时候你能回答?”

  “合适的时候。”

  “什么叫‘合适’?”

  “别这样,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

  哦,“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能不能告诉我这个期限,是有期,还是无期?

  我再也无法集中精力看书了。虽然每天依然去文史楼上自习、去食堂吃饭,但我渐渐有点儿魂不守舍了。

  此时正是落叶季节,文史楼前的大榆树已经抖落了一身的青衣。两只燕子每天都忙忙碌碌地衔来树枝搭在高高的枝杈上筑窝,好像打算在此安居乐业。

  燕子真傻得可以。明知北方风大,明知一阵大风便可能把自己辛苦数月筑起的窝吹得七零八落,可它们还这样乐此不疲。它们沉浸在自己“坚不可摧”的梦幻中,鞠躬尽瘁地营造着自己摇摇欲坠的幸福。

  我比燕子还傻,每天都坐在自习室里定定地看着它们。我数它们一天会飞来多少次,每飞来一次,我便把本子上的“正”字加上一画,这样,加着加着,一天便过去了。

  我没有心思考研,每天的乐趣便是画“正”字与胡思乱想。当燕子飞走时,我便观察屋里的考研生们。

  现在已经真的进入“冲刺”期了。他们更加沉默,更加孤独,更加神情紧张,更加高深莫测。我发现他们的眼睛越来越像猫,离开书本时,眼珠子像日光下的猫眼,漠然地眯成一条线;回到书本中时,眼珠子又立刻变成了黑夜中的猫眼,有种可怖的凝聚与警觉。

  不知为何,我总是觉得他们和窗外的燕子非常类似,为了一个摇摇欲坠的梦想而粉身碎骨、肝脑涂地。

  那么,我呢?

  他们毕竟还有一个梦想可以为之奔波,我的梦想却过早地被风吹散了。

  书包里塞的照样是各种各样的参考书,桌子上摊的照旧是厚厚的考研试题,手里攥的依然是那个据说吃掉了多少多少部辞典的文曲星,可我的心,却早已经飘飞得连自个儿都找不着了。张红休息时爱翻我的书,她惊讶地发现我大部分模拟题都是一片空白。我笑着对她说:“这些题目对我来说太简单,我都不屑做了。”

  “那你对于今年的考试胜券在握了?”

  “当然!”我口是心非。

  看到她满心佩服的眼光,我有一种腾云驾雾般的得意。

  我骗人骗己。然而实际上内心却自卑、空虚、害怕得像一个胆小侏儒,哆哆嗦嗦地缩在布满灰尘的戏台一角,又羡又妒地盯着舞台上的充实与华丽。

  入冬时,我在北大百年讲堂看了一场由杭州小百花剧团演出的儿童音乐剧《寒号鸟》。

  一只快乐鸟幸福、快乐、阳光地生活在森林里,但突然有一天,它与一只绿色的大虫交上朋友,它们朝夕相伴、形影不离。在大虫的诱惑下,它好吃懒做、欺骗抢劫、无恶不作,成了森林中备受唾弃的败类。冬天到了,它还与大虫嬉戏、睡觉,不储藏粮食、不修筑房屋,几乎冻死在暴风雪中。将死前,它气息奄奄地问大虫:“你到底是谁?”

  大虫得意地在它身边跳舞,一边跳一边唱:“我就是你自己,我的名字叫——‘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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