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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路引摇了摇头,"打工是永远不可能摆脱这种状况的,哪天失业了,生活又失去了保障,那种根深蒂固的饿肚子的恐慌又会让我整夜都睡不着觉。虽然目前已过了温饱阶段,在云海房子也买了,但生存的压力和危机感从来没有消失过。你到我这个年龄,你就会明白的。"

  "嘿,你什么年龄嘛,老气横秋的,说得自己跟个老头子似的,你不就比我大几岁吗?我知道,你现在的理想是成为一个农民企业家,带领金玉农业周边的那些农民脱贫致富。"路引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萧潇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回瞪了他一眼。

  这时,天上雷声轰鸣,天幕呼喇喇地亮出两道笔直的闪电,直插向黑暗的海面,照亮了整个海滩。萧潇高兴地跳起来,手舞足蹈的,"喂,你看啊,快看,两道闪电,两道闪电哎。"

  "这有什么好稀罕的,闪电没见过吗?你跳这么高,一会闪电把你一劈两半,那才叫稀罕呢。"萧潇站着居高临下,朝路引踢了一脚沙子,沙子直溅到他身上去了。路引这时童心忽起,爬起来跑到小黑那边,蹲在礁石堆里不知在找什么。

  萧潇见他奔过去,冲他喊道:"喂,你干吗呀?"

  路引没作声,继续在礁石堆里翻看那些黑不溜秋的石块。片刻,他抓到了一只小沙蟹,把拳头握成一个球状,任凭小沙蟹在手心里左冲右突,就是不松手。他走到萧潇跟前,叹了口气,一副大失所望的样子。

  萧潇骂道:"你这家伙,怎么突然间就冒傻气,把水都给烧开了。"他装做没听懂,"嗯?"的一声,眼睛呆呆地望着她身后的那片松树林。萧潇见他眼神怪异,转身朝后面望过去。她回头看了两眼,没发现有何异样,只是起了点风,把树刮得婀娜多姿的,刚想骂他神经病,忽然间,感到自己衣领处掉进了个凉飕飕的东西,那东西还窸窸窣窣地直往身体里钻,她"啊!"地大叫一声,吓得像鬼魅附体一般。小沙蟹在她腰间的连衣裙里被束腰拦住停下来的时候,她才想起要把那个东西给弄出来。

  路引跑到边上,笑嘻嘻地望着她。萧潇也顾不得许多,连忙把裙子的束腰解开,好把小沙蟹给抖出来。路引觉得有趣,喊道:"小黑,快看,有人要当众表演脱衣舞了。"小黑转过身来,好奇地抬起头望了一眼,看见萧潇慌乱的样子,咧开嘴呵呵直乐。萧潇笨手笨脚地把沙蟹给弄了出来,惊魂甫定,刚想扑过去殴打路引,这时,天上一个惊雷"轰"地在海面上炸开了花,倾盆大雨跟着就下了下来。萧潇从来没见过下得这么快这么急的雨,一下子吓呆了。路引抓起小黑,冲过去拉着萧潇就往岸上跑。路引把小黑塞到摩托车的侧箱里,从里面翻出雨衣,雨衣的帽子翻了好一会都没有翻出来,疯狂的雨点已经把他的大半个身子给打湿了,他顾不了许多,把雨衣整个地罩在萧潇身上。萧潇像个孩子似的站着一动不动。

  雨下得越来越恐怖,仿佛天上正在泄洪,密匝匝的水砸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路引的身子在暴雨中不断地发抖,萧潇被雨衣罩在一团漆黑之中,她这时才想起外面被淋得一塌糊涂的路引,就叫他也钻进来。路引依言钻了进去。雨势更见瓢泼,犹如尼加拉瓜瀑布在头顶倾泻,路引在漆黑的雨衣里感觉到外面的雨水如冰雹一样重重地砸在头上,萧潇的身子在瑟瑟地发颤。突然间,萧潇踩到雨衣的边缘,站立不稳,往路引身上直倒过去。路引连忙伸手扶住萧潇,萧潇觉得他的胸膛像个巨大的磁场,牢牢地把自己给吸住了,想离开他,却又无力抵挡,于是索性静静地偎在他身上靠了一会。

  俄顷,雨变小了,上帝的痛哭流涕转为细小的抽泣。路引扯开雨衣,把雨衣的两个帽子找到,分别套在萧潇和自己的头上,两个人被一件雨衣连在了一起。

  "对不起,我刚才没有站稳。"

  路引用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眼神望着萧潇,嘴角带着微笑,说:"那不是你的错,都是这场雨惹的祸。"萧潇被他说穿了心事,心中嗔怒,想捶他两拳,但离得近了,怕他反击,自己可不是对手,只得作罢。他们俩上了车,两个人都没戴头盔。车子穿行在马路上,溅起一路的水花。在一件雨衣里,他们二人一前一后、一大一小露出两个脑袋,如同两只在雨中飞速奔跑的袋鼠。萧潇心里有种难得的温馨平静,他明明语带嘲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点都不生气,一点都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她只是觉得对不起刘易。她又想起了刘易那张忧伤的脸。

  2

  萧潇为了逃避孟昱的热烈示爱,争取到了一个外出公干的机会。《西南特区报》近期正在筹划一个大湄公河流域经济现状的报道,社里的精兵强将将被派驻到不同的国家。在湄公河流经的中国、越南、缅甸、泰国、老挝、柬埔寨六个国家里,萧潇选择了去越南,那个从前被唤作印度支那的地方,那个在杜拉斯笔下总是炎热得没有四季、被贫穷和饥荒笼罩、让人伤感的殖民地,那个在《阿甘正传》里,雨总是下个不停的国度。

  听说萧潇要远行,路引约她到月光海岸,说要给她践行。

  黄昏总是在不确定的时刻骤然而至。柔和金黄的斑斓夕照映得街面像镀了金,云彩悠然地飘浮,在空中盘旋的鸽群撒落了一地的回忆。坐在月光海岸顶层的空中餐厅里,路引和萧潇都满怀心事,他们俩望着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相顾默然。

  饭后,两人来到餐厅后面的美丽华海滩,坐在贵宾楼前那片空旷草坪的摇椅上。夜气清爽,渔火在幽蓝的海面上摇曳,月色朦胧在水里。路引看见不远处的海边有个打着电筒、用光诱来捕鱼的黑夜渔人,对萧潇说:"走,我们到那边看看,看他捕到了什么鱼。"

  海风刮在身上有点腻,踩在沙滩上,沙子咯吱直响。秋天被海滩上散步的人们一块块地踩碎,记忆像浪花般一片片地被沙滩上的礁石敲打得七零八落。两人走近,渔人熄了灯,拎着一个沉甸甸的竹篓子,在夜还没有深透的时候上了岸。漫天的星辉洒落在路引和萧潇惆怅的肩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自相识至今,他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许多微妙的变化,但又仿佛隔着一层薄如蝉翼却牢不可破的纸,彼此都没有勇气再往前走一步。他们俩在海滩上留下一前一后两串脚印,海面的渔火被海风吹拂,摇晃得更加动荡。

  萧潇办完了签证,从东兴出境,过芒街,进入越南。在她前往下龙湾登上海洋公主号的时候,她看见一个人,令她大吃一惊。孟昱居然也在船上!孟昱咧开嘴,朝她灿烂地微笑,笑容还是那么阳光、那么富有朝气,与刘易的忧郁、路引的凝重截然不同。她申请外出公干,本是想躲开孟昱这个冤家的,谁料到他神通广大,算准了她会走这条道,提前就做好了准备,在船上来了个守株待兔。这下要想躲开,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的了。她虽然有点恼怒孟昱的纠缠,但看见他那么明媚的笑容,那么执迷不悔地从成都跑到云海,又从云海大费周章地跑到越南来,心头毕竟还是感动。她娇喝道:"孟昱,你给我立即下船,阴魂不散地跟着我干吗?"

  "你一个人出来,我不放心。"

  "我已经工作了两年多了,又不是小孩子,再说本小姐比你还大一岁呢,用得着你操心吗?"

  "以前是在国内,什么事都好办。现在你到了越南,人生地不熟的,万一出点什么事那怎么办,谁来照顾你?"萧潇听了他这两句关爱怜惜的话,心便软了下来。

  孟昱活泼又开朗,懂得的东西又多,天南地北都能瞎侃一气,时常能把闷闷不乐的萧潇给逗笑。只要他不提感情上的事,他会是旅途中一个理想的游伴。从下龙湾到海防,孟昱鞍前马后地在萧潇身边无微不至地照顾她,让她漫长的旅途不再寂寞。有时,孟昱会一脸深情地望着萧潇,萧潇一时也拿他没辙,喝令他不许这样看她,他总是很听话地别过脸去,不再看她,只是眼睛红红的。要不了多久,孟昱又会像只吸足了氧的龙虾般重新生龙活虎起来,围在萧潇的周围忙前忙后,俨然一个贴身佣人。

  在河内人民大会堂的广场前,萧潇对孟昱说:"你不要对我这么好,你这样会让我承受不起的。"

  "除了你,我都不知道我还能对谁好,如果我还能对另外一个人像对你这样就好了。这几年,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我觉得不论为你做什么,都是值得的。我知道你也许永远都不会接受我,但没关系,只要能让我见着你,我就很满足了。如果能为你做一点事情,我更是开心得不得了。将来就是我老了,我回想起有那么长的一段时间能陪在你的身边,比我们以前见面的所有时间加起来还要长。有这个回忆,我就可以活下去了,你别赶我走,让我陪你走完越南,好吗?"

  萧潇想着孟昱从小娇生惯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一个人,这次如此煞费苦心地追到越南来,一路上的体贴入微和殷勤备至着实不易,这片痴情让她怎么也不能再赶他走。

  胡志明市,那个从前被唤作西贡的地方。浓密的森林,广袤的田野,奔腾的大河,那些法国统治时期留下来的哥特式尖顶建筑,那些挥之不去的法国风情,那些依然质朴腼腆的人民。在萧潇看来,就连西贡这个名字,都充满了历史的况味,这里的一切都那么地适合怀念,这似乎是一个注定会让人留下记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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