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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我站在车厢连接处的吸烟区,靠着车厢壁把烟点着,我一边吸一边看车窗外田野的风景,早晨太阳的光线把整个大地投射成一片金色,那金色的麦浪沿绵起伏,延展到无穷远处。飞驶而过的电线杆就像钟摆一样充满节奏。一个多么宁静、辉煌的早晨!处处都是阳光。我真希望自己能驻足下车奔跑在那无边无尽的金色麦浪之间。假如我是一条蜥蜴,命运注定永远用腹部接触大地,那也最好是在这金色的田野中;假如我是一只蜜蜂,即便这里已经没有鲜花在召唤,那我也愿意在这金碧辉煌的大地上空飞翔。但我是人,有着人的需求。我无法逗留在不属于自己的领地,我必须走,离开,去一个孤寂,没有生机,充满悲哀的死寂之城,在心灵的火焰燃烧干净后的灰烬里徘徊,犹如沉淀于千尺湖底的烂泥。但愿我这疲惫的心能因肉体的逃亡而摆脱这个恶梦;但愿我的眼不再明亮,不再看到爱情在无声无息中化为尘土;但愿老天能在我睡着时把我的痛苦、心酸带走;但愿我生命中的一切欲望、渴求和贪婪,都如同这晨风飘散在这辉煌的早晨。

  我在吸烟区整整抽了五六支烟,把烟盒抽空了。我扔掉烟盒,在盥洗室吸了手和脸,漱了口后回到铺位,然后躺下,我陷入沉思。

  过了很久,我耳边突然响起陈芳的声音。她在我对面的床铺上盯着我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自己。”我随口答道。

  “自己有什么好想的?”

  我轻声笑笑,说:“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才是最真实的。”

  “什么?你这是什么谬论?难道除自己以外其他就不真实了吗?”她用挑衅的语气对我说,似乎想和我做一番较量。

  “真实存在于感知!我感觉不到的东西,或者即便我能感觉到的东西也不能让我完全认识它的存在,对我来说我只能知道自己是真实存在的,其他我就不知道了。”

  “也许你自己都可能是不真实的。”陈芳用讥讽的口气反驳我。

  “也许吧!但我相信笛卡儿的话‘我思故我在’。”

  “‘我思故我在’是什么意思?”

  “这是笛卡儿的一个重要命题,在他看来是一条真理。笛卡儿首先怀疑一切事物存在的真实性,比如说吃饭、穿衣等等一切在普通人看来很平常的事情。对他来说人类的活动在思维中的表达可分为现实和梦境,然而这两种的真实性是不同的,前者是真实的,而后者是不真实的,但对一个人来说,思维究竟能够明确地知道自己所感觉到的事物究竟是在现实中,还是在梦境中是不可能的,没有人在做梦的时候会认为自己感知到的东西是不真实的,他不会认为自己是在做梦,只有当他醒来的时候才知道刚才发生的事是梦中的东西,是不真实的。所以笛卡儿怀疑一切事物的真实性,这个假设在笛卡儿看来是可以成立的。于是真实和不真实就没有了绝对意义,因为没有人能确切地说他不是在做梦。但有一个命题是不能被怀疑的,那就是我刚才说的那句话,即‘我思故我在’,因为一个人无论是在现实中,还是在梦境中都不能否认自己在感知和思索,于是只要一个人在感知和思索那么他就一定是真实存在的,因为只有活着的人才有这种能力。明白了吗?”

  陈芳听懂了,她没有了刚才的傲慢,“没想到你竟然也懂得哲学——”她说。

  这是废话,她知道我是研究生,尽管她一直在我面前贬低我,但我知道在她还不至于认为我是个一无所知的白痴。她这样说无非是想让我明白她过去是怎样看待我的。

  “你没想到的东西还多得很呢?”我叹了口气说。

  “是吗?我没这种感觉。”

  “那是你根本就没感觉神经——”

  “你这是在挖苦我!干吗非要贬低我来抬高自己呢?”

  “随你怎么想吧!”我转过身,头朝里,不再理她。

  过了片刻,她突然又问我:“你为何是个两面人?”

  我没有答腔。

  “问你!你为何是个两面人?”她提高嗓门追问了我一句。

  “你说什么?”我转过身表情木然地看着她问。

  “我想知道你为何是个两面人?”她两眼直直盯着我,目光中含着挑战的神情。

  “你什么意思?”

  “你有两种性格,一种放荡、无耻,一种善良、可爱。”

  我闭上眼睛想想,然后慢腾腾地说:“你终于认识到这一点了,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有这种觉醒。”说完我又转身,眯住眼睛想要睡去。

  “其实我早就认识到了。”她立刻追过来一句。

  “是吗?这很好。你还不是个不可救药的人。”我喃喃地说。

  “你这话什么意思?”她问。

  “意思很浅显,你应该明白。”

  “你是说我以前看错了你吗?”

  “不仅仅对我,你对所有人的看法都是如此。”

  “什么意思?”她紧追不放。

  “意思自己去猜!”我突然大着嗓子吼叫一声,因为我对她的无聊追问厌烦透了。

  陈芳被我一嗓子呵斥唬得愣住了,她沉默下来,不再说话,我想她这下一定感到我心中的烦躁了。但她没老实多久,仅仅过了两三分钟,她又开口。

  “你很恨我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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