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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杨树林听了很受打击,难道自己真的那么老了吗,刚才那个人背都有点儿驼了,脸上也有老年斑了,头发从远处看都是灰色的了,曾几何时,自己还年少轻狂,意气风发,浑身坚硬,现在却被儿子说成和他差不多,唉,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岁月不饶人啊。

  杨树林捏了捏自己的胳膊,果然没以前硬了。这个发现让他很伤感。

  从饭馆出来,太阳暴晒,街上巨热。杨帆要吃冰棍,问杨树林吃不吃。杨树林本来不想吃,为了表现自己和杨帆这个岁数的人一样,也吃了一根。两人一人举着一根雪人,边走边吃。杨帆几口吃完了,杨树林嫌凉,吃得慢,被太阳一晒,雪人成了残疾人,流了一手黏汤儿。杨树林去舔,但是舔的速度没有化的快,手上越来越黏糊。杨帆实在看不过去,说,吃根冰棍磨磨叽叽的,跟个老头儿似的。说完杨帆觉得不妥,杨树林差不多已经是老头了,本体喻体不能是一样的。

  搬进来后,杨树林要把电视放在客厅,杨帆没让,说杨树林看电视的时候声音太大,吵,让他放卧室,两人的卧室中间隔着客厅。杨树林说声音不大我听不见,杨帆想,这可能也是杨树林开始衰老的标志,耳背。

  电视需要重新搜一遍台,杨树林不会,让杨帆搜。杨帆搜好了,没过两天,一些频道没了,杨树林又让杨帆调,过了没几天,调好的频道又没了。居委会对此的解释是,新小区,信号不稳定。杨树林又让杨帆调,杨帆觉得不能这么下去,必须让杨树林独立,要不然他就像一个不会穿衣服不会吃饭的孩子,老得让家长伺候,于是教他怎么调,告诉他遥控器上按哪个键是手动搜台,哪个键是自动搜台,哪个键是微调,但是杨树林就是学不会。杨帆说算了,以后还是我调吧,心想,孩子学不会穿衣吃饭也没办法,家长受点儿累,自认倒霉吧。可是杨树林看电视心切,有时候足球比赛看着看着突然变成一片雪花,他就着急,自己瞎调,经常把有信号的台调没了,加大了杨帆的工作量。杨帆说,等我回来调不行吗,你就那么着急。杨帆拿起遥控器,趁他洗漱的工夫儿,调好了电视。杨树林进来一看,电视上有影儿了,便说了一句自以为幽默并能调节气氛的话:到底是大学生啊。

  杨帆下次再回家的时候,杨树林正躺床上看书,说,你回来得太及时了。杨帆说,台又没了吧。杨树林说,现在频道多了,精神生活丰富了,也挺麻烦的。

  幸好没过多久小区的电视信号稳定了,杨帆不用每到周末的时候就得回趟家了。

  大四毕业前,学校和电台做一期关于毕业生的节目,杨帆被同学拉去参加。节目内容就是主持人和即将毕业的大学生们互动,问一些诸如理想、职业方向、是否考研、是否出国这类的问题。最后一个问题是,大学是思想形成的重要时期,哪些人给了你们较大的影响。有人说是霍金,自己日后也要投身于科学研究中,有人说是李嘉诚,自己的理想也是成为大款,有人说是学校的某个讲师,因为受女生喜爱,所以他要考研,争取留校任教。轮到杨帆,杨帆想,年轻的时候还受点儿港台文化和歌手影星的影响,现在觉得那帮人真就那么回事儿,教授大款科学家他觉得没什么的,仔细想了想,好像除了杨树林,想不出别的人了,于是杨帆说,我爸。主持人问为什么,杨帆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觉得如果非选一个人的话,只能是杨树林,并不是因为从他身上学到了什么,或者被他的某种品质所感染,相反,杨帆厌恶他的很多做法和习惯,但是,两人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自己身上多少都会留下一些对方的印记,比如杨树林一直对当官的很有看法,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杨帆也对领导有了一种排斥。杨帆觉得杨树林像一块磁铁,自己像一块铁,在一块久了,虽然没有变成磁铁,但也有了磁性。主持人又问,你父亲做的哪些事情影响了你。杨帆开始回忆,在这一瞬间,他想到了很多往事,从幼儿园——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有记忆的——到现在,甚至到今天上午杨树林打电话问他工作找的怎么样了,杨树林的音容笑貌浮现在他眼前,想到这里,杨帆声音哽咽了,他说,我想不起来了,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

  主持人说,能不能说一说你和父亲一起生活时的情景,让我们感受一下那些温馨的场面。说着把麦克风往杨帆跟前推了推。这个动作将杨帆积累起来的感情淋漓尽致地释放出来,他觉得众人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包括现场的参与者,还有将来听这个节目的观众,于是对杨树林的那种微妙的感情莫名其妙地被释放,眼泪溢了出来,在眼眶里打转。这似乎是主持人想要的效果,出于对节目质量精益求精的要求,主持人觉得应该让杨帆的眼泪掉下来,于是深情起来、似乎和杨帆的心贴在一起,循循善诱:看来这位同学和父亲的感情很深厚,那么,你能不能对父亲讲几句话,或许你的父亲会收听这个节目。

  一想到杨树林会听,杨帆积累起来感情顿时烟消云散,眼泪又像撒在海绵上的水,瞬间就不见了。

  主持人显然很失望,见杨帆的状态也不像能回到刚才的那样了,便不再继续,开始说节目结束语。

  离开电台前,杨帆特意询问了节目播出时间。到了播出那天,杨帆回了家,将杨树林的半导体藏了起来,直到该节目重播也结束了,才拿出来。

  毕业典礼那天,很多学生叫来家长,分享自己的快乐,当然也有人出于这种目的:让你们看看,给我交的学费没白花。他们和家长站在草坪上,站在礼堂前,站在教学楼前,站在宿舍楼前,站在操场前,凡是能站人的地方,差不多都站了学生和他们的家长,在那照相。

  杨帆没有叫杨树林来,他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无非就是宿舍不让住了,每天不用再去课堂上答到了,杨帆不明白为什么有人管这叫里程碑,还全家总动员,选个有纪念意义的或者是有点儿风景的地方,特正式地站在相机前,挺事儿的,而且一些男生还和父母做出亲热状,太傻了,都二十多岁了,也好意思。

  很多学生家长开着自家车或者单位的车来帮孩子拉行李,杨树林问杨帆,用我骑自行车帮你拉点儿东西回来吗。杨帆没用,自己找了一辆黑面包,把四年下来还有保留价值的东西拉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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