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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第七章

  一

  做为人子,大都会对自己父辈的历史兴趣盎然,我也不例外。小学三年级,老师布置一遍作文,题目叫我的爸爸妈妈。我咬着笔头,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写什么,苦恼得撕了好几页稿纸。我的妈妈看了极其生气,上来就扇我的屁股。我疼的大哭,哭完了就早熟的问她:妈妈,你和爸爸也是自由恋爱吗?我当然不会得到答案,回答我的是屁股传来的,又一阵火辣辣的疼。父母亲的恋爱历史,我无法得知。慢慢长大了,也才零星的了解一点:他们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学。毕业后,我的妈妈顶了我姥爷的班,到县里的盐场工作;而爸爸则因为那个诡异的年代,因为爷爷家让人生妒的赤贫,诡异而让人生妒的,被大队推荐读了卫校。

  按现在的说法,我的父亲就是一个凤凰男,他毕业后大可留在市里,可却傻里傻气的回了家,听我妈妈说,我奶奶当时气得七窍生烟。她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都是那时的我,所不能理解的幸福和满足,给我的印象尤为深刻。爸妈结婚较晚,以至于我还不到三十的时候,他们就双双退休,回家养老;以致于我还是一个,在我们这群农村孩子中,比较珍贵的独生子。放在现在,独生子相当娇贵。可在我们老家不行,谁家没个兄弟姐妹,一男一女勉强靠谱,三个孩子才是标准配置,四五六个那就是豪华阵容。一有风声,肯定会窝蜂而上,走到哪里便欺负到哪里。我就没那么幸运了,从来都是双拳难敌四手。被人群殴过后,就哭着鼻子,忿恨的指责我的妈妈,为什么不给我一个哥哥或者弟弟。

  直到和李方成为朋友,我的状况才有所改变。我们俩算是对上了眼,我觉得他个头高人、肌肉发达,肯定能冲敢打;他说我眼珠子没事就滴溜乱转,肯定一肚子坏水。两个人一拍即合,大杀四方,没过几年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小混蛋,所过之处,风声鹤唳,一地鸡毛。我的妈妈对我极为严格,对外人却不是一般的谦和忍让,我受了欺负她就安慰我几句,买几块糖哄我了事;一旦有人牵着自己的宝贝疙瘩,敲我家大门,前来告状,她道完了歉,关上大门,二话不说抄起扫帚,就对着我一通狠揍。揍完了也不问谁对谁错,我哭她也哭,还说,立子,你的爷爷奶奶死的早,你爸爸又是独苗,我们家在村子里无亲无故,你可不能惹事生非。这或许是二老,一直谦和忍让的理由之一,但绝不是唯一理由,因为我的爸爸曾经无数次说过,他不仅是个医生,还是一个有素质的书生。

  书生在村里也算是号人物,到我们村乃至镇里打听一下,就会有人夸我爸是个老好人,医术高明、心地仁慈,夸完了便会歪鼻子斜眼睛,不住的窃笑。因为爸爸有个让无数人起鸡皮疙瘩的富贵毛病,他喜欢锻炼身体,闻鸡起舞,到外面跑步,跑完了就扫大街,把我们村那条主干道,里里外外、从头到尾,扫得一尘不染。要是有哪个孩子乱丢瓜皮果壳,被他看见了,那这孩子就算倒了大霉,不仅会被劈头盖脸、苦口婆心的教育一番,就连屁股还会受到针眼的威胁。这还不算什么,更让人想不透的是,天气越冷,他就越爱去村头的河里洗澡,从我开始记事,到他再也游不动了,二十几年从没间断。两年前回家那次,有一个早晨还下着大雪,我一起床就看见他在院子里,边打着冷战,边往自己身上浇凉水。在我的印象之中,他很少生病,罕有吃药打针的时候。这就导致我小时候的好奇心无法得到满足,那时的我,是多么想知道,医生是如何用针扎自己的屁股啊。

  这些事就这样一下涌到了我的面前,在这时的我看来是弥足珍贵、不可舍弃。我在车里,把陈小芸揽在怀里,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的叙述着,讲到伤心处,我也叹气、她也叹气,一有开心事,我们就相对哈哈大笑。她应该没有察觉,我都笑出了眼泪,我当然不想让她察觉,当然不想再被她说成一个爱哭鼻子的男人,即使现在的我,都伤心、担忧到了顶点。

  二

  到了医院已经是凌晨三点钟,这个时间阴气最盛。我和陈小芸慌慌张张,跑在死气沉沉的走道里,尽管灯火通明,尽管偶有路人,尽管我不停的安慰自己,可还是觉得恐惧,因为有个牌子告诉我,让我四肢冰冷的告诉我,这一层是重症室。陈小芸紧紧的抱着我的胳膊,我想,她应该感觉到了我的颤抖,感觉到了我的恐惧,感觉到了我的无助。我推开门时,看见妈妈正呆呆的坐在那里,直直的看着病床上的人,我的爸爸。那张床上一片惨白,我的脸也或许一片惨白。爸爸身上插满各种管子,接满了各种仪器,这让我觉得他的生命是那么重要、那么不能失去,无论是之于我的妈妈,还是我。

  我终于还是成了一个爱哭鼻子的男人,怔了一下,就泪流满面,腾的跪在了病床边。我也发不出声音了,觉得身体不是自己的,完全不受控制。我预想过坏的结果,却没预想过当结果变坏时,我应该做什么,需要做什么。现在的我还能够做什么?我听见陈小芸哭声叫着阿姨,就抬起头看了看。我妈妈那是怎么样的一副表情,她应该是想笑的,可嘴角看起来全是痛苦和哀伤。我颤颤巍巍站起来,对她说,妈,这个就是我跟你和爸说的那个小芸。

  妈妈没有理我,只是怜惜的,帮陈小芸理了理前面的刘海,轻声说,别哭,傻孩子。陈小芸更来劲了,一头扎进她阿姨的怀里,放声大哭。妈妈没有哭,只是紧紧抱住陈小芸。我走过去说,妈,爸爸……我还没有说完,妈妈就转过头来,她满面怒容对着我吼:谁让你站起来的,谁让你站起来的?你爸他让你站起来了吗?我闷不做声,又过去跪了下来。陈小芸呜呜哭了会,从我妈妈的怀里出来,到我身边也跪下了。我呆呆不言不语,脑子一片空白。才过了一会,妈妈说,赶那么急,累不累?

  这就是我的妈妈,她最愤怒我的错误,却又最宽恕我的错误。我摇了摇头,听妈妈继续说,你那次回去之后,你爸爸的身体就不太好了,我叫他去医院,他不去;我要打电话告诉你,他不让。就这样拖到了现在,成了这个样子,可真倔哦。她边说着,边抚着爸爸那张沉睡不醒的脸,眼里没有懊悔,尽是些让我心揪的责备,那种责备不同寻常,满是关爱。

  大夫进来了,我忙过去问他,我爸爸的情况。大夫朝我看几眼,然后说,不成了,准备下后事吧。我眼前一黑,差点就昏过去,一把揪着他的衣领,跟疯了一样,不住的骂他放屁。那个医生也不挣扎,像是早就习惯了,他还冷静的说,张老是老医生了,他对自己的身体比谁都清楚。要是早一年,或许还成。可现在,哎……

  我不揪他的衣领了,往后退了几步,然后猛然跪了下去,哭着嗓子说:求求你了,医生。你肯定有办法的,我爸爸他怎么会死?他才六十二岁,他治过好那么多病,救过那么多人。求求你了。我边说,边磕头,真心把这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当成天使,当成神仙。大夫和陈小芸过来死命的拽着我,叫我快起来。我站不起来,爸爸不醒,我真的站不来。

  妈妈说话了,带着惊喜,说,快来,醒了,醒了。我大喜过望,和陈小芸一起凑了过去。醒来后的爸爸,还是两眼无神,他看到我时,眼睛里闪出一些欣慰,然后颤颤着手,指着嘴上的氧气罩。大夫连忙过来说,别摘,别摘。我看他唇角动了几下,应该是说了些什么,可就是听不清楚。妈妈一把拉过陈小芸,对着爸爸说,老张,她是你儿媳妇,你儿媳妇。

  陈小芸呜咽着叫着叔叔,妈妈忽然急了,催着她说,怎么叫叔叔,快叫爸爸,叫爸爸啊。陈小芸像是嘶喊一样,大声说,爸爸,爸爸。我看到爸爸吃力的点了下头,使劲的看了看陈小芸。过后他看了一眼,就阖然闭上了眼睛。我懂他的眼神,他告诉我,他很满意。而我,终于做了一件让他满意的事情,在我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时几候,在他最后一次看到我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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