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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第三十四节

  胡大太随身带着手绢揩去脸上手上的污渍,可是她痰吐到自己手臂上都难以察觉。我扶她,用手偷偷替她揩去痰渍。

  她知道我父亲有病,营养不好,三天两头给他提了许多牛奶。

  老人们可以养花,可以自立炉灶。

  有个吴和尚,年轻时是大庸城出了名的飞天大盗。他那时候多么气焰嚣张,比如有一排房子,他打的是 最后一家房子的主意,他绕都懒得绕,直接打通这一排房子的板壁走过去。他帮一个屠夫推板车,屠夫没认出他,他在后面徒手把板车上一头猪的瘦肉掐得精光。

  他年轻时也是本分人,最多和别人打赌吃几斤辣椒粉,几十个烧饼。他在梨水河上摆渡,有一年把船摆 翻了,淹死了一个乡下来城里卖李子的人,为了逃脱罪责,出家当了和尚。

  他手上有一个碗口大的领袖像章,上了漆、镀了金,卖给了我祖母。

  他有一种跌打药,是一种叫八不拉的草,用酒闷过以后,敷在身上,看不出伤口。他年轻时没少挨过打 ,打得血肉模糊都有,可是真正等到对薄公堂,他衣服剥去,一个疤子都没有,别人没有证据,也奈他不何 。都是因为这种药。他把这种药传授给我祖母,我祖母救过好几个人,外来人士。

  听说刚刚进幸福院,他带了一只猴子。猴子屙了屎,涂得院墙上到处都是。这只猴子很好色,常常翻过院墙来,对经过的女性挤眉弄眼。

  有对卖柴的乡下父女,猴子认为他们没见过世面好欺负,竟然跳到女儿的胸口上。被父亲一柴刀砍死了。气得吴和尚骂了一天,具体骂的这句是,它是牲口,难道你也是牲口。

  继猴子之后他又养了一只鸡,鸡不知道被他喂了些什么,这只鸡又生蛋又打鸣。长得有半人高,常常扑 倒幸福院的小孩,嘴巴锋利得像一把刀。幸福院的老人坐在院子里缝缝剪剪,有时候忘了带剪刀,就把它唤过来啄。

  通常的鸡是晚上就视力下降,哪里也不能去,老实巴交的。而这只鸡却长着猫的眼睛,晚上跟他一起爬 檐溜壁。来人了,它就使眼色扇扑翅膀催他走。他被人捆了,它等人一轻心,从墙上跳下来,三两口替他啄断绳索。

  他嫖过许多女人,坚信跟一百个女的干过之后能够成仙。要是真的能成仙,恐怕早就升天了。

  要往走廊上一站,一只腿稍稍蜷曲,以前那个流光溢彩荣华富贵的魂就上了她的身。她养了好几株弯弯 曲曲的指甲花,用个穿孔的脸盆养起的,吴和尚喜欢给它们倒尿。以此来调戏她。

  那些孩子我捏过,骨骼都异常的柔软,像水母、章鱼、像浑浊的痰,可以折叠起来。他们靠墙而立,顺 着墙根溜着走,宽大的手掌吸附在墙壁上,一脱离墙就瘫软在地,如同一滩粘稠的水。他们目光呆滞、口水 直流、三瓣嘴唇,关也关不住,根本不能表情达意,一开口三瓣嘴唇就各自朝三个方向卷起来。

  我看他说女的总是很好收买,最便宜的是一双脚跟穿洞的袜子,最贵的也不过是一块停止走动的手表。

  现在想来我祖母这么避嫌,也可能是有针对性的,谁叫他吴和尚的名声这么败坏。

  我还在院里见过一个军官的太太,她的耳朵在文革时给爆竹轰聋了,聋哑相连,渐渐的她也不会开口了 。她留学生头,头发稀少,快白完了,却梳得一根是一根,只见一个长有尾巴的孩子,尾椎骨上长着一截猪 尾巴,无法坐下来,他走到哪里自己带一张小圆凳子,凳子中央钻了一个洞。也许根本不要自带凳子,像袋 鼠一样用尾巴支撑全身。神话故事里,扮成人形的狐狸要坐在装修成椅子的坛子上。院长发誓把他送到别的地方剁尾巴去了,下落不明。

  我高三这年,这里得到了一个奇异的孩子,什么都正常,连生殖器也正常,有大大的深深的双眼皮,袖 管是空的,但能动。可是没有手臂,几个指头直接长在肩膀上,能握住手绢的一角。我不敢摸他的手,我觉 得太不真实了。很多人都抢着去看他。这里跟马戏团的怪胎不相上下,比起药水里的死婴来还是活的、可以蠕动的、免费的,更胜一筹。

  院长笑嘻嘻对观众说,下次不要来了,下次不许来了,都可以收门票了,孩子们要休息了。

  我有一回单独去看胡大太,那些孩子发现了我,围绕着我,其中一个长得相对正常的女孩子歪着脸对孩 子们说,关上门,杀了她。她是孩子王。希望不是原创的,她们在一个狭小封闭的环境里长大,参照的都是 周围的孩子,暂时没发觉和外界的落差,我想那句话是一句台词,是从一个武侠片里学来的吧。

  每年马戏团的老板都到这里来洽谈购买婴儿的事宜。每次都空手而归。奇怪的是我和祖母放心不下,常常相邀借口看望胡大太去清点婴儿的个数。

  我父亲真是没人性,他说这些孩子养大了卖掉也是为国家做贡献,减轻国家负担。

  他说国家用不着这样的人。

  我连忙说你还卖不掉,不然家里也可以减轻负担。国家很需要你这样的人吗。

  我父亲也不生气,又笑嘻嘻地说,他想到一个生意,可以把那个没有手臂的小孩租出来,到街上摆个地摊乞讨,保证要弄大钱。

  我一本正经地说,那样等到他再长大点,自己能坐得稳,给他面前摆一只皮球和一只苹果让他自己玩就 行了。太小的话还要花一个劳力照看他。还要等到夏天里,现在这个天气衣服穿多了,看不出什么残疾。

  我祖母哭笑不得,你们两个,真讨打。

  我马上转移话题问祖母要零花钱,她立刻给了我。

  我父亲看得眼红,也向她要,她连忙摇着手说,我只顾得了你的儿,顾不了我的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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