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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那时候胖的人死了家里要派人守着,一连守好几天,直到烂臭。早上还在帮忙抬别人,晚上别人已经帮忙抬你了。

  他有个女邻居,嫁到不远的村子里,有一天在家里饿得很,坐都坐不起了,就躺着,当时的板壁要么是 竹子糊的泥巴,要么是拼凑的几块板子,大晴天,太阳光都筛得进来,隔音效果差。她迷迷糊糊听见她婆婆 和公公商量,要吃也要从外人吃起。她吓得翻身下了床,连夜逃回娘家。她娘家人听了都很气愤,但是都已 经饿得走不动路了,也就放弃了上门声讨亲家。她满脸泪水地躺在自家床上,恍恍惚惚又听见她自己的娘老 子低声说,辛辛苦苦养这么大,让别人吃了还不如自己吃了。她一口气逃到了河南。再也没有回来。

  父亲还说有个单身老头子,平时里老老实实的,哪晓得是个吃人魔。开始谁也不知道,就觉得他一天到 晚精神好。有天在他门前的篙子上,看见一件衣服,不是他的,也不是新的。大家才起了疑心。是附近一个 死人埋的时候身上的那件衣服,好多人都确认了。后来去挖那个死人,已经不在了。原来已经被他半夜里挖 出来藏在家里,一天吃三餐,几下子吃完了。没有看见他出门砍柴,死人肉总不能吃生的吧,就把死人的头 砍下来当柴火烧,吃剩的骨头也拿来当燃料。其实他完全可以不用暴露的,但是他舍不得那件衣服,还不怎 么旧。他还打算把那件衣服缝几个补丁再穿的,来不及晾干就被捉走了,他被判了刑。放出来是很久以后了,我父亲还在乡里遇见过他一次,认得出他。

  第二十一节

  保护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那时候还是很难看,可能成绩好,参加的活动多,比较出风头。

  初一时,初三有个光头男孩子,每天穿拖鞋,在整个学校都有头有脸的,老师都不敢得罪他。他天天提 前下课,在我们教室门口等我。我要是不肯出来,他就打起赤脚来,把鞋子放在窗台上示威,蹲在窗子下面 喊我的名字。他用两种喊法,一种喊法是倒着喊我的名字,又擅自加了两个字,喊成一个成语,飞黄腾达。 另一种喊法是把我的名字后面加了一个鸿字叫成一个大侠的名字,黄飞鸿。

  隔壁班上的杨喝了酒吃了牛肉壮了胆,爬到我们班的一张桌子上,拿着两尺多长的马刀朝着旋转的吊扇 砍了一会儿,又跳下来把这把刀架在我脖子上,叫我顺从他,成为他的什么帮派第几位夫人。如果我愿意,他可以为我休掉前面的那几位,他发誓永不再娶。我宁死不从。

  我的桌子老是被盗,偷走了好几个我祖母给我买的新笔记本,让我觉得有人老想在我的日记本里寻找被 爱过的蛛丝马迹。至于偷走堂表借给我的耳机,那就纯属偷盗啦。堂表为此一直认为我是个靠不住的人。我 在被偷的桌子里找到一块别人的橡皮,上面精心雕刻了一个繁体爱字,把最中间的那一点雕刻成一枚小小的心,是盗贼遗失的。

  现在坦白出来,我一口气拒绝那么多人,不是因为我多么自尊,有几个我还是对他们相当怀有好感的。 惟一的原因就是当时我家里穷得装不起电话,谈恋爱总是要联络感情的,要是总是我找不到他,他找不到我 ,那未免太凄凉了。那时候电话都快普及了,一听说家里连电话都没装,怕别人也看透我了。有人打听过我 家的电话号码,我也照实说了没有电话号码,谁叫他们不相信,以为我搬翘。

  一本书上说一个贫贱的姑娘第一次总会失身于和她同个阶级的人。那我可破例了,尽管种种不测,我从 四十四中出来还是处女一个。可是我以后在大学里失身于围,这个将自己身世隐而不说的美少年,是不是也 并没有逃脱这句话。真的,直到我们那次握着手说分手,我还只知道他是个独生子,可以到他母亲那里领大 笔的钱,他很少提到他的父亲。他说到的基本上能兑现,不过那都是在他自己身上,而不是在我身上。

  他目前为止至少欠我一枚戒指,一场旅行,一生一世。

  一个五十五中的人扬言追不到我就要派人打死我、奸死我。他要派一个叫萝卜仨的人,有名有姓的,我 不断向人打听,这个萝卜仨确有其人,曾经是敦梨小学的留级生。我心里害怕极了。

  追求我的这个人我在溜冰场见过,那时候我们都爱往溜冰场跑,那个地方播放一些剧烈的音乐,很风骚。女孩子去溜冰,谁被人袭击和扶助的次数多,就说明她蛮吸引人。

  他坐在我旁边吸烟,我记得我当天穿了一件有帽子的衣服,头上还带了一顶帽子,头上的帽子在溜冰的 时候掉在地上被别人拿脚上的轮子碾了好久我才察觉,捡回了不舍得再戴,就放在衣服上的帽子里。可惜被袭击的是帽子,不是帽子的主人。

  我也是突然自我感觉涌动起来,为了在我女同学面前表现我的优越,我面向身边的他,我说我对烟味敏 感,要他为我熄灭这支烟。溜冰场也明文规定不许抽烟,烟头会烧坏木质地板,他抽烟也没人敢管。他不肯 ,他说这种烟很贵,一块钱一支。我想他可能也是有生以来第一回抽这种烟。我觉得丢脸死了,我发誓再也不要到这些是非场所去。我想拿起冰鞋砸死他。

  他还好意思追我。他熄不熄灭这支烟我都不会喜欢上他。

  可是我要是被打了、被强奸了我怎么回家向父母交代。他们肯定认为我自找的,是我犯贱。我要自己来化解。

  我不明不白地送他回学校,四十四中和五十五中之间相隔了大半个市区,我们走街串巷兜圈子,但是绕 过了西门西。被我家长看见了或者熟人看见了告诉我家长,都会挨打。我有经验,有次我牵着一个女孩子, 女孩子牵着一个男孩子,也是初中,牵不牵男孩子那是人家女孩子的自由,熟人看见了,不知道是他没看清 楚还是没描述明白,把我说成了中间那个女孩子。我回到家里被我母亲故作镇定地教育了半天,又是一顿打。

  走了大半天才到边,他一天的课错过完了,刚好只赶上个晚自习,干脆不上了。他远远没有我想得凶险,也只是个很温顺的孩子。

  我们绕到五中的后山,路过一小片坟地,看见风吹雨打后褪色的花圈和鞭炮皮子,他发出鬼哭狼嚎的声音吓唬我,他诉说我的美丽。

  和他分开以后回到家里我马上得意地找镜子,照镜子,想看看我今天是不是真的像他说的那么美丽,结 果不幸发现我的人中偏右处粘了一粒黑色的东西。也许是一粒鼻屎,也许是一粒灰尘。

  他不见得是讽刺我,因为我一直走在他的右手边,头微微向右歪,我是左撇子,我的左手比较外向,总 是由它来接近人。他可能根本没看见这个黑东西,在当时的情绪里我再难看他都会觉得美。但是我在镜子里 丝毫没看见美,只看见一个黑颗粒。从此我攒钱买了一面小镜子,随身带着,坏了又买。大学里我住在五楼 ,外出已经下完楼了,发现了忘记带镜子,都会爬到五楼返回去取,老是觉得自己脸上有一黑颗粒。挥之不去。需要不停地照。

  看出来经过坟地的这条路线是他精心设计好的,至少让我疲惫,那么他趁机可以牵我或者背我。如果能让我恐惧,那他就可以更加接近我了。

  偏偏我一点也不累,一点也不怕。

  我的四肢滚圆,我的手臂是在课堂上打瞌睡睡粗了的,我的小腿是逛街逛粗了的,谁怕谁啊。

  我家里后院以前就是一块别人的坟地,很久没有人来上坟,我父亲说也许是清朝手里的,胯里还甩着根 油滋滋的大辫子,也许就是个断子绝孙的鬼。他们把这块坟地铲平了,也没看见几根骨头。据为己有。碑正 面抬到门口当垫脚石。进门时在碑上刮干净鞋底的泥巴。碑上有好多繁体字。小时候还是我的识字板。我祖母考过我上面的字的读法。刻得深,刚好又可以在雨天防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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