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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啊?”我又停住车。

  “很久没听你提起了——是没有联系了?断了吗?”他万分难得地来过问这些原先由老妈掌控的区域。

  我懵钝地算着,最后一次,久远得我都凑不出相关的回忆,好像是几个月前,他说回国了,能不能见面,但之后便在我的放弃中失去了联系:“嗯……被你一说……”在老爸面前,我不那么担心他会做出怎样不快的行径,我很容易对他坦白,不加任何扭捏的谎言或避重就轻的辩解,我直接说:“是断了诶。没有联系了。”

  “是哦。没了?”

  “嗯,大概觉得我对他没意思,所以就没再跟我联系过了。”

  “这样啊。”他没有再问我。

  离开家越远,反而越能清楚地看见,之前被压低成零的,随着距离的逐渐增大,开始有了完整的模样。

  这个有了完整模样的意图让我在高架上心情前所未有地沉重着。一份使人措手不及的灾难到来了,条件反射一般,我们会抓过手边一切可以用来抵御它的武器,带锐刃的械具,火把,谎言或是能够被承受的牺牲,如同蜥蜴断尾。

  我想到有些过年回家时上网租借女友的人们,他们的牺牲还算是小的,顶多一笔费用和舆论的两个白眼。大众多半表态“这是荒谬的”“这是不经推敲的”“它是来源于电视里的糟粕”,可其中似乎仍有一两个叹息表示着,“没办法啊”“或许它是有存在意义的”。

  她在那里站了很久。踢脚边的石头,或者用一条红领巾绕在手掌上演一段没头没尾的医疗哑剧,后来她背抵着墙,两脚是交叉站的,右脚脚尖稍微绷直,往前点着地,出来个舞蹈性的动作,也难怪往上,背在身后的双手也有着奇特的一份造作,连同她仰头看天的脸,小小的雪白的下巴是拗了一点力气送出来的。她站得好像有相机在拍摄自己。终于累了,呼一口气,脸嘟嘟地鼓了起来,也是有点觉得自己是被谁看着的那种鼓法,她喃喃自语着什么,慢慢地唇形运动的节奏变成了更像是唱歌。大概过去了多久呢,她把这个路口站得花样百出,以至于看不出是在等人,还是单纯打发时间的自娱自乐。但我还是愿意将她想象成,大概不远的地方,那里有一家开在街边的饮料店,旁边是个书报亭,书报亭前有个公交站——来来往往的人里,也许有一个,是饮料店里个头高高的打工大学生,或是书报亭前每次都会来替家人带一份报纸回去的同桌男生,又或是公交车上走来的英语代课老师,也许有其中一个,一定是其中的某个,成为她在这个路口,不知疲倦地等了二十分钟,三十分钟的唯一理由。

  她等得一点也不着急,甚至于在等待中获得了自己的快乐,哪怕之后仅仅是一次几秒内的注视,或者一次三个来回的招呼,或者更微小一点,擦肩而过的须臾。但那些并不成正比的结果却仍被她认定是满足的。

  她还有大把时间,每天都来等一等,每天就都在这样甜蜜的一小口恩赐中得到了幸福的结束。甜蜜而极小的一口,像她去公园时,会从一串红里拔出花蕊,尝尝里面极甜的蜜。

  我又走过了那个童年里的路口。

  每次走到这里,就会放下脚步,不由自主多出许多旁枝末节的动作来。我会看看附近高大的杨槐,在台阶上磕磕自己的鞋跟,数一数公车站牌上贴的小广告,我抬头看贴在高处的它们时,突然就踮起很没有必要的脚,而手不自觉地背到身后,夸张得有些过火。等我察觉到,童年时开在马路边的饮料店已经完成了文具店便利店药店蛋糕店等一系列进化历程,此刻它是一家小书店。那么难怪同属性的报刊亭早早就不见了踪影。倒是公交站点没有发生大的变化,多了个电子显示的广告屏而已。播报着:“今天:晴,气温:5℃~12℃,偏北风:3~4级”。

  天晴,气温冷得很干净,风也悄悄的,我朝四周张望,行人们都很匆忙,一张张心事重重的脸,没有停下来喘口气的意思,靴子与呢子外衣在我周围或黑或灰地编织着色带。里面倒的确没有任何一个,是我在等待着他的人。为了和他有个须臾间的擦身也好,使我流连在这里的人。

  去取完老妈的药,今天是替她上门跑了一次同事介绍的专家,原意是带着老妈和老爸一块过去咨询咨询,但她最近太过频繁地失眠,白天很难维持精神面貌的良好。不得已,我只能先去探探路。专家人挺实在,没有对我唠叨那些又长又空的废话,就是那些多关爱,多呵护,多体贴之类的狗皮膏药,我从来都以为,“百度知道”化成人形后,说的也差不多只有那几句。但专家仔细地问了老妈病发的详细特征,又问看过什么医生,带没带病历卡,他把老妈最近吃的几种药对了一遍,问我老妈吃完以后是否出现过之前没有的状况。

  我想了想还真有,老妈最近震颤的迹象有明显化,虽然为了锻炼,她还是坚持用筷子吃饭,但随着面前撒下的饭粒变多,不少次都不得不在后来换成汤勺才好一些。她拿勺子的动作也和过往不尽相同,没有中指盛托在勺柄下的女性优雅了,而是一半被掌心包裹着,手腕朝里翻,把它拿成了一件真正的武器,似乎这样才能抵御来自不知何处的颤抖。那一幕在我看来显然是心酸的,可出人意料的是专家给了我不同的看法:

  “在我推测中,反倒是药物起了疗效的表现,先坚持一段时间看看,也许会带来好转。”

  “是吗……那像她的情况,是可能治愈的?”

  “是有希望的,下次什么时候我当面给她做个检查看看。”专家见惯了大世面地冲我和蔼地笑笑,“现在就哭啊?不过,别那么悲观是对的。有时候看起来可怕,但能够找对方向,治愈也不是一件很稀奇的事。”

  “我知道的,我一直也这么想着——太好了……”我在他面前伤感得一目了然,医生和病患家属之间的身份差别,让我很容易把自己的最软弱不加防备地坦白给他看,好像这样也是便于医生的综合了解,我也属于老妈病源根由的一部分,“险些……前几天,险些就,我跟我爸说,是不是要我去结婚,给老妈冲冲喜,她就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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