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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倘若那是一架天平,它曾经陈列着一个最困难的选择,但眼下,我选择让一方胜出,不是没有可以增加的砝码,“稳定的,为他人、为社会所接受的生活”“有家庭”“有人为你更换保险丝”“有人送你去医院”,还有还有,“搬家时不用已经不再壮年的父亲跑前跑后”,他当时不无埋怨地对我说“你知道吗,我回家后连站都站不直,还是找你老妈帮忙推拿了几天,可你知道她的手艺,放到市面上绝对是会被客人投诉,然后让工商局抓进去的那种——我是说,什么帮你搬家啊,帮你修电视啊,帮你补墙粉啊,这种事不应该是老爸来做了,应该是让老公来做的”,是了是了,“有人帮我修电视”“有人帮我补墙粉”,还有还有,“可以正大光明地去电影院,去餐厅”“可以有球赛看”。

  而天平另一端有什么呢?只有“爱情”这个空洞的字眼儿。

  我凭什么要选它呢?

  在车库通往办公楼的B2层电梯前,站在那扇门前的——是马赛。真是他。自从一个星期前,我被他放了一个史无前例的鸽子后,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而他在发现我下车的瞬间站直了身体,立刻透露了是在等待我出现的意图。我虽然努力维持住表面的寻常无二,可每一下敲在地面的脚步声仍然在空气里透露了真实的底气。

  “盛姐……”他罕见地垂着眼睛。

  “怎么了?”我还得装出惊讶,“诶?你是在等我?”

  “真的很不好意思——”他举出一只手扬了扬,那枚好不容易被我强行释怀的戏剧票又跳了出来。

  “……哦,那天你是怎么了吗?但不管怎样给我打个电话通知一声会更好。”

  “真的,太抱歉了……我是看错日子了。我误以为是明天,是这个周末的演出……直到今天早上检查票面的时候,才反应过来——”他几乎在愧疚和不安中间说出了委屈,立刻打消了我的质疑,我接过他的戏票。

  先前清凉油的痕迹还完完整整地摆在上面,因而油印的日期确确实实被悄然篡改了一个数字。

  我觉得啼笑皆非,匪夷所思,我愣愣地一遍遍扫着那张纸,好像自己已经无法理解那个打着圈的笔画代表了什么,说明了什么。

  “最近几天为了赶新店开幕的企划,所以智商下滑得很厉害,今天早上衣服穿反了,还是到了公司才发现,刚刚躲在这门后面换的,还好今天早饭没来得及吃,不然很可能花一百块都忘了要找零头,”他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絮絮地说,看得出睡意未消,嗓音像两首乐曲中间暂息的钢琴,却还在空气里撩着细细的震动,有些几乎钻进了我的呼吸,“真的很抱歉……”

  “可是……我给你打了那么多电话,你都没有接啊……”

  “说到这个就更抱歉……那天跟朋友去游泳了,手机锁在更衣室里……所以,等我离开的时候已经没电,关机了。”马赛抵住电梯的内墙,他佝偻一些,肩膀斜出疲倦的性感,“希望你不要生气。”

  可我生气了。我甚至是愤怒了。用不了一秒,我整张脸变得通红。

  我看见那个夜晚坐在剧场中的自己,宛如荒野中的猎人,走向一片象骨的坟场。那天所有乱七八糟、连篇累牍的心理——我多么憎恶自己,可怜自己,唾弃自己,它们已经寄宿了我的皮肤和血液,要拔走就是连根。我憎恶自己太过当真、可怜、唾弃,也是一样的自我意识过剩。对马赛来说,它真的不是一件多么重要的大事啊。他看错了戏票,和朋友出去玩耍,手机不在身边,仅仅如此,不过是这样,可以理解,很顺理成章,他觉得抱歉,也是合理又合适的抱歉,所以,我有必要那么大费周章地拷问自己吗?我有必要看得那么重吗?我原来还是不死心对吗?我嘴上说着要看淡,看淡,“快”字也别加了,“三十岁”的人了,有什么值得放在心上?在他眼里不过是一次不凑巧的错过罢了,但是我,像即将过冬的动物那样,储存所有可能的粮食,把它们一件一件丢上天平。

  我连“有球赛可看”都许可了啊。

  我觉得“有球赛可看”都比“爱情”这个词语要可靠了啊。

  “你……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记得吗?”我的食指像锁扣一样紧缩起来,“要打你的电话,原来那么难啊?有那么难?”

  “真的不好意思……”

  “不是……这个……”我记得那个化学或是物理现象,在充满了尘屑的密闭空间里,一点儿火星照样引发巨大的爆炸,“你不能上一点儿心吗?还是说,你觉得根本也没有上心的必要,没有认真的必要是吗?”

  他有些察觉我的反应超出他的意料,“……不是认真不认真的问题……”

  “很难吗?在你看来?”我打断了他,“你是根本没有这种念头,你没有这根神经吧?你觉得,只是这个女人多了一张戏票,她浪费也是浪费,所以找你去看,可终究只是一场话剧罢了,又怎样呢?哪怕是错过,也只是错过罢了,你觉得对不起,我相信你是真的在抱歉,可是——我觉得我真是十足的傻逼。”

  “盛姐……”

  “我真的……怎么会那么蠢?”有东西从我的眼睛里冒了出来,一路滑到下巴,停一停,才掉下去,“我没救了。”

  不能哭,我知道,太丢脸,太丢脸。但我始终无法完全地控制身体的每个部分吧,我控制不了自己胡思乱想的大脑,控制不了自己为所欲为的心,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泪腺。我捂着脸,眼泪不断地从每条缝隙中渗出来。

  “不会……不是的。盛姐,我真的没想到……”马赛迟疑着,但他还是将双手搭上我的肩膀,“……很抱歉……”

  永远不可能彻底根除它们了,不论多少次撕碎它们的翅膀,它们是落在盐晶上也能生根的种子——我自己心里,对爱情的向往,是它点燃了,它是见到火就要扑的,它是能够直接穿越我的身体的,我根本无从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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