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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冬天的阳光下,快速奔跑的两个影子浅浅淡淡的,被寒气冻成若有若无的一缕。

  通往急诊室的路那么长。

  余乐乐一步都不敢停地跑,就好像跑在那年去见父亲最后一面的路上。

  她永远记得:那年,当她终于随姑姑跑到急诊室时,门大敞着,父亲悄无声息躺在那里,身上全都是血。几个护士正在撤氧气瓶,而妈妈,她抓住那块白布不让人往爸爸脸上覆。

  那天外面的阳光刺眼,照耀在爸爸脸上却是惨白惨白的,毫无生气。

  那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冷、最冷的阳光。

  没有丝毫热量,只有深深的绝望,在浅白色阳光的照耀下,迅速膨胀。

  在她身后,连海平紧紧尾随着。他看见她跑起来神情恍惚的样子,忍不住喊:“余乐乐你慢点,小心……”

  话音未落,就见余乐乐一个踉跄——大理石地板上不知道被谁洒了水,脚一滑就要摔倒。

  连海平急忙伸出一只手拽住余乐乐的胳膊,在她摔倒前的刹那拖住她。

  那瞬间,余乐乐突然产生了某种错觉——似乎,多年前,也有一个人,也有这样一只手,在来苏水味道浓重的走廊里,伸出手,扶住自己。

  可是,下意识回头看,高个子的男生,目光里有些许紧张。

  不是他。

  猛地醒悟过来,也来不及说“谢谢”就继续往手术室跑,连海平仍然紧紧跟着,拐弯,在手术室门口,余乐乐猛地收住脚步。

  于叔叔在手术室门口来来回回地走,妈妈坐在长椅上,神情紧张地看着手术室不透明的玻璃窗。

  余乐乐连忙跑过去,妈妈听见脚步声,一回头,看见是余乐乐,声音颤抖:“你来了?”

  没等余乐乐说话,她握着女儿的手,声音里有隐隐的歉意:“本来不想叫你来,可是想想还是要告诉你……”

  话音未落便被余乐乐打断:“我该来的,天天是我弟弟。”

  声音不大,于叔叔听到了,他回头,目光里有担忧、有感激、有欣慰,纠缠而复杂。

  15-4

  余乐乐坐到妈妈身边:“怎么回事?”

  妈妈的眼泪终于掉下来:“都怪我,我推他去楼下晒太阳,看见三楼的邻居,就多聊了一会。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自己转着轮椅到了路边,有人倒车,没看见他,就被撞了……”

  余乐乐一脸寒意地转头,看见一个瑟缩着的身影站在角落里,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衣服上沾满油腻,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惊恐。

  他颤抖着,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定定地看着余乐乐,想说话,却又说不出来。在他头顶上方,手术室的红灯刺目地亮着。

  不过也就是个孩子。

  余乐乐眼睛里的火苗渐渐熄灭下去,全身的力气都好像被抽走了,那些愤怒在看到这个惶恐而惊惧的孩子的刹那似乎都被扑灭了。是了,其实这个肇事者也不过是个孩子。

  车祸——对余乐乐来说这是个永远不能碰触的词汇,这个城市里每天都在上演车祸的悲剧,电视里常常会有鲜血淋漓的报道,每到这个时候,余乐乐当机立断都会选择更换频道。她永远无法忘记一场车祸给自己带来了什么,那种切肤的痛她压根没有勇气去回忆,更没有力量再承受一次。对她而言,这普天下的肇事司机都是一样的可恶,这城市里所有的桑塔纳轿车都活该爆胎!

  可是任是傻子也能看清楚:面前的这个孩子,他和于天年纪相仿,脸上带着冻疮、嘴角也破裂了,露出鲜红的血丝来。这样的一个人,你心里就算有再大的仇恨、再无法愈合的伤口,又能说什么呢?

  余乐乐颓然地坐到椅子上,连海平只是静静地站在一边。他抬起头,看看身边焦急的于叔叔、啜泣的乐乐母亲,还有目光恍惚的余乐乐,觉得有点手足无措。

  正在这时,手术室的灯灭了,一家人迅速围上去,在他们身边,肇事的男孩猛地哆嗦一下,伸出一只手死死抓住座椅扶手,眼睛恐惧地看着手术室大门。余乐乐站在母亲身后,把他一切的表情尽收眼底。

  终于有大夫走出来,他摘下口罩,冲于叔叔点点头:“没事了,放心吧。”

  一瞬间,余乐乐看见肇事男孩眼睛里的恐惧被巨大的后怕代替,他似乎消失了支撑身体的力量,劫后余生般沿座椅滑坐到地板上。

  余乐乐的心里好像被很多小虫子噬咬着,一口口,滴出矛盾而犹豫的血来。

  于天终于被推出手术室,于叔叔和妈妈快速围上去,而那男孩也站起身,紧紧盯住于天的脸。他注意到余乐乐注视自己的目光,忐忑地看过去,只看见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你走吧。”余乐乐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极其沙哑。

  男孩愣住了。

  于叔叔和妈妈互相看对方一眼,又看一眼余乐乐,没有说话,只是随护士推于天去病房。走廊里很快就剩下余乐乐和连海平,还有他们对面一直在瑟瑟发抖的男孩。

  “我是说,你走吧。”余乐乐重复。

  “扑通”一声,男孩双膝一软,径直跪倒在余乐乐面前,余乐乐终于有了表情,一丝丝惊讶、一点点难过的神情从她眼睛里流露出来。

  “大姐,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就是想出来挣学费,我已经不能上学了,可是我弟弟得上学啊,大姐,你别抓我,我要是坐牢了,我奶奶、我妈、我弟弟指望谁去啊!”

  他的嚎啕声回响在走廊里,余乐乐彻底僵住了。

  她似乎记起来,多少年前,妈妈也是这样嚎啕大哭,每天守在公安局门口要为爸爸讨回一个公道——在此之前,她根本就不是个会大声哭泣的女人,可是从爸爸死后,她一次次号啕大哭着上访,她昔日的气质早已荡然无存,可是这样的牺牲相比她心底的苦而言却又那么微不足道。

  余乐乐猛地晃晃头,将那些昔日的记忆抛开,她迟疑着,终究还是弯下腰,伸出手,拽一下面前男孩的胳膊。也是这一摸才知道,他的衣服单薄得难以想象,在这样的寒冬里怕是连最小的风都挡不住。

  “以后一定要小心,城市里人多车多,不比你们在农村,万一伤了人,别人受苦,你也要担责任。”余乐乐的声音低低的,可是男孩在听见的刹那猛地梗住了哭泣。

  他害怕地抬起头,看看余乐乐平静的脸,听见她说:“走吧,没事了,以后要小心。”

  他惊讶地看着余乐乐,过一会嗫嚅道:“大姐,我过几天送钱过来,我也没有多少钱,可是……”

  “算了,”余乐乐看着他,眼睛里闪过一些同情与难过,她从兜里掏出一张100元的纸币,塞进男孩手里:“我现在只有这么多,拿回去给你弟弟吧。”

  面前的男孩愣住了,过一会,他猛地将头重重磕向地板,却被余乐乐一把拦住:“别这样,我比你大不了多少,这样我也受不起。”

  她站起身,静静地看着男孩:“是我要谢谢你,我本来以为我只是在同情,可是现在才知道,有些亲情是谁也不能否认的。”

  她转身,往病房的方向走去,连海平长长地舒口气,随即跟上。男孩还跪在那里,傻傻地看着余乐乐走远的方向,他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却依然抑制不住一些泪水的上涌。

  直到进了电梯,余乐乐才伸出手抓住连海平的胳膊,好像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连海平下意识地把余乐乐揽进怀里,却发现她在轻轻地颤抖。

  他叹口气,只是紧了紧胳膊,没有说话。

  四周那么安静,他低下头,看她疲惫的样子,心里却涌出矛盾的滋味来:一边希望这样的事情永远不要再发生,另一边,却恨不得时间就此静止,直至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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