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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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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我爸爸说,我爱冰棍,不见得就必须要爱糖精,好比我很爱您老人家,但我怎么可能爱您的大便呢?至于甲醛,我操,我都快被那个味道熏死了。 整个甲醛车间弥漫着强烈的福尔马林味道,那种有污染的家具就是散发出同样刺鼻的味道,长期接触会得鼻咽癌和白血病。但是,同志们,家具的甲醛味道在我看来算个屁,只有在甲醛车间你才能体会到什么是酷刑。以车间为圆心,半径200米之内连蚊子都找不到一只,50米之内涕泪横流,好像被人扔到了胡椒面里。三分钟之后,肺部像抽风一样,从鼻咽到气管有一种四分五裂的疼痛。 我曾经纳闷,这么操蛋的车间,那些操作工岂不是会被活活熏死?后来才知道,他们都在密封的操作间里工作,守着价值上百万的仪器,有空调,有直线电话,有漂亮的实习女大学生。但是,钳工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换水泵是在车间现场,空气中的甲醛密度完全达到了化学武器的境界,我必须每隔两分钟出来透一次气,然后再冲进去,不然人会休克掉。有一次,电工班的鸡头送给我一个叫蛉,装在小匣子里,叫得正欢,我揣着它去甲醛车间卸水泵,出来之后发现叫蛉两腿直僵僵地缩成了一团,已经被熏死掉了。当时我的肺活量能在水里潜150秒,但抡着扳手做划艇运动时,就只能憋80秒。80秒之内卸一个螺丝,老牛逼在50米外看着我,等我手里拿着四个螺丝坐在地上抽搐的时候,他就打一个电话,把起重工叫来挑水泵。 我不能说老牛逼虐待徒弟,他有哮喘,被熏着就会掐着自己的脖子倒下去。他要是死了,我也活不长。他能站在50米外看着我干活,已经是非常仗义的事了。有一次我被熏昏了过去,幸好有他在场,找了几个路过的起重工,用麻绳把我捆了捆,绑在扁担上,挑到了医务室去急救。其实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甲醛沾在手上,几分钟之后皮肤起皱,像是被水泡过很久的样子,并且感觉麻木,这是人体的蛋白质被破坏了,用福尔马林做人体标本,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把有机物破坏掉,当然也就不会腐烂了。我记得那种难受,起皱的地方像一块无知觉的腐肉,好像就要从身上掉下来,但又挂着。 相对于甲醛,糖精比较善良。糖精是可以吃的。在这个车间里的工人浑身都是甜的,而且是极度的甜。甜到什么程度?假如你正在吃一个咸鸭蛋,这时候有一个糖精工人从五米之外走过,你的咸鸭蛋就变成甜的了。据说这些糖精工人家里烧菜,从来不用放糖,只要把他们叫过去,对着锅子抖一抖头发,菜就带着甜味了。有那么几次,我和女孩子接吻,对方"哇"地叫了起来,说你嘴唇怎么那么甜?她们以为我天赋异禀,像小说里的香香公主,人家是天生体香,我是天生嘴甜。我只能在心里暗骂那些糖精工人,没事瞎转悠,把糖精洒得到处都是。 与糖精相比,化肥车间里则生活着完全相反的一个部落。事隔多年,我在网上查了一下,一种叫乌洛托品的化工产品,我当时记得是化肥,现在发现还能入药。"内服后遇酸性尿分解产生甲醛而起杀菌作用,用于轻度尿路感染。亦可静注。外用可治癣、止汗、治腋臭。" 不知道那玩意怎么治腋臭。乌洛托品本身就已经臭到了一种境界。在那里工作的工人,和糖精车间相反,身上永远是臭的,而且奇臭无比,嵌在毛孔里的臭,洗也洗不掉。更恐怖的是,在那里上班的工人们已经丧失了所有的嗅觉,他们的鼻子闻不出自己身上的臭,因此到处招摇,直到把所有人都熏跑了为止。 化肥车间里的工人,都是女的,如果找男人来做工人,带着一身奇臭回家,老婆首先会忍不住吵架,变成一个性冷淡,或者红杏出墙,离婚是必然的。如果是女工人,身上臭一点,大概可以用花露水挡住。臭就臭一点吧,对男人来说,有一个浑身发臭的老婆,总比没有老婆要强一点。 厂里还生产饲料和胶水。饲料车间不能让女人去工作,因为生产的那种饲料添加剂,是用来催奶牛长奶的。女人在那里工作,时间长了就会出奶水。女人平白无故出奶水,是件恐怖的事,不但小姑娘和老阿姨受不了,连我们通常所说的老虎也不能蒙受这种屈辱,回家说不清楚,会被丈夫打死。所以,这个车间和化肥车间相反,只有男工人,但男工人一样也出奶水,这更要命,但回家是能说清楚的。到了夏天,我们看见饲料车间的男人,胸口常常有两滩湿的,就劝他们戴个吸水的胸罩,免得搞得大家都很兴奋。 工厂里有一种秘方,专门治疗电弧眼(就是被电焊强光刺伤的眼睛,学名电光性眼炎)。这个秘方是人奶,将其滴到眼睛里,自然痊愈。起初我还以为这是扯淡,后来才知道,人奶治疗电弧眼是入了《中国大百科全书》的。此方必须到托儿所里去找,那里有很多哺乳期的妇女。其他厂里的电弧眼都这么干的,而且形成了惯例,可以顺便看看哺乳期妇女的乳房,但我们厂就不行,我们厂里的男同志也产奶,哺乳期的妇女因此很不仗义。我们只能跑到饲料车间去,把男同志的工作服撩起来,像按咖啡机的开关一样,在他们的奶头上按一下,奶水就出来了。男性的奶水在疗效上是不是逊色些,这就不得而知了,因为我没有被女性的奶水滴过,对比不出来。这些男人虽然产奶,但产量比较小,每次只能按出几滴,我只能把他们的衣服全都撩起来,轮番地按过去。那时候大家都比较单纯,也没人骂我是流氓。我电弧眼,看不见东西,他们还会把奶头凑到我的手指上,说:"按这里按这里。" 胶水车间男女都能去干,但贪小便宜的人不行。有人每天提个热水瓶去车间上班,看上去是喝茶的,后来别人借他的热水瓶,结果倒出一茶缸的胶水。保卫科把他请去,他交待说,自己每天拎一热水瓶的胶水回家。那么多胶水用来做什么?答:卖给装潢五金店,用来铺当时流行的拼木地板。 那时候工厂里偷窃成风,保卫科突击抓盗窃,办法很简单:下班时间在厂门口搜包。也没什么人权不人权的,扒裤子是侵犯人权,搜个包算得上什么?结果一下子抓出了几十个盗窃犯。有人偷铁块,有人偷纱手套,有人偷煤块,还有人长年累月偷工地上的水泥,每天装一饭盒的水泥回家,再在包里揣一块红砖,这么顺手牵羊地干上三年,家里就可以重新翻修房子。最离谱的是歪卵师傅,从他包里搜出来的加工零件,全都经刨床上刨过,并且全都是朝左边歪过去的次品。原来歪卵每天下班前都把自己做出来的次品藏在包里,带回家去。难怪他一年出多少次品,厂里根本算不清楚。他把次品卖到废品收购站,还能捞点小外快。 九二年抓盗窃、保生产,最后抓出一个大蛀虫,这个王八蛋竟然是厂里的花匠。该花匠搞绿化,每棵树苗的进价报高了10元,同时,他还把活着的树记录成死树,死了一次的树可以再死几次,总之,算到最后,查账的人发现,这个草木凋敝的化工厂其实应该是个植物园,种着一千多棵树,还有一百个高级盆景,还有从未存在过的芭蕉树、君子兰、香水百合、荷兰郁金香、日本樱花、墨西哥仙人掌……对这个仅仅存在于账本上的绿色世界,所有人都很向往,包括我在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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