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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夏末的晚上,校园里暑气不散,头顶上是昏黄的路灯,我们从光圈走进阴影里,又从阴影踏入光圈中。

  阿紫一路都在跟我讲着她自己的故事。

  没什么特别,大概就是父母离异,从小和奶奶一起生活。小县城民风淳朴又传统,她只知道好好学习,也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所以更加好好学习,皇天不负有心人,成了当地的骄傲。

  但是也只骄傲了一个暑假。

  阿紫并没有被这个校园吓到。她早知道大学校园里会有很多外形出众、见识广博的同学,他们会发现她的土气与局促,也可能,到最后都没发现还有她这么一个人。

  然而我听了这番剖白却完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我记得那天是9月10号,我们甚至都没有正式开始上大学的第一堂课,而这只是我第二次见到阿紫,我对她毫无兴趣。

  太突兀了,她让我有点害怕和无奈。

  这不妨碍我做一个最好的倾听者,不嘲笑也不违心认同,只是听着就好了。

  可她讲完之后,忽然说:“你也把你的故事讲给我听吧,这样我们就是好朋友了。”

  ***

  即使她不这样说,我也在盘算着要怎样讲些无关紧要的糗事和担忧作为交换。

  这样的苦恼太多了。英语分级考试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我未来同学们究竟有多优秀;学院内按成绩分专业注定一年后竞争激烈;也或许还可以聊些更私密的,比如我暗恋好几年的高中同学,统统告诉她都没关系,反正她永远不会认识他……

  然而,当阿紫在路灯下用那双并不好看却格外澄澈的眼睛看着我的时候,我却做不到了。

  不少熟人曾评价我“虚伪圆滑”,但那天晚上,我却看着阿紫,说:“我不想讲,我想走了。”

  我没办法对她撒谎。关于好朋友这件事,她是认真的,她对你的每句话都当真,所以不要骗她。

  未来总归会有很多人欺骗这个小镇姑娘,但这个人不应该是我。

  道别的时候,阿紫忽然问:“你能不能给我推荐几个歌手?”

  “歌手?”

  “就是大家都会听的,很火的那种。我奶奶不让我看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但是我觉得到现在我还什么都不知道,一定会被别人笑。”

  我说了一长串名字:梁静茹、周杰伦、陈奕迅、林俊杰、王菲、孙燕姿、张惠妹、林忆莲……我也不知道她记住了几个。

  回到酒店之后我想了想,把这些名字全都通过短信发给了她。她回答说,谢谢,今天对不起了,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我没回。

  ***

  之后我拆了石膏,开始进行艰难的复健,也搬回了宿舍。端着一盆衣服路过阿紫的宿舍,我听到屋里传来很大的音乐声,公放着梁静茹的《丝路》。

  半个多小时后我洗完衣服,再次经过她的宿舍,里面还在放《丝路》。

  我略略停了一会儿,门忽然开了,露出她室友的不耐烦的脸。

  “啊呀,是你啊,你跟阿紫关系不错对吧?”室友没头没脑地问,还没等我回答就继续高声抱怨起来,“你能不能让她别放这首歌了?都放了三天了,有机会就放,她觉得好听,也不至于这样吧?”

  这边阿紫赶紧把电脑关了,特别不好意思地看着我俩笑。室友也没给她面子,拎起包就走了,只剩下我俩面面相觑。

  阿紫说:“谢谢你的推荐啊,梁静茹的歌真好听。”

  ***

  校园里偶遇过几次,都是匆匆别过,没说几句话。

  大学一年级下学期,双学位申请流程刚刚对我们开放,几乎每个人都挑了一个专业报名。我报了心理学双学位,需要给过往成绩单盖章,于是在打印室排队。阿紫推门进来,还有点怯怯的,每每看到熟人都会弯起眼睛捂嘴笑。

  她对报名流程始终很糊涂,我和她一起从打印室走去教务,经过学院旧楼侧面那条很美的林荫路。

  我到今天也不知道那条路上栽的究竟是什么树,树影斑驳,平日是很美的,一到春天嫩叶发芽,便有许多一两毫米粗的细长肉虫悬着一根根细细的丝从树上垂下来,堪堪悬在行人头顶上方,一阵风过便扑簌簌地落下。

  那是我们在这个校园里度过的第一个春天。我正和阿紫说着话,突然看见她肩膀上扭动着一只虫子,本能地伸手打掉,然后眼见着虫子悬着丝,打了个旋儿落在地上,这才发现,地上密密麻麻铺着“白线”,一脚踩下去,哔哔啵啵的。

  我们一齐尖叫着,用文件袋捂着头,大步跑到林荫路的尽头,终于站到没有遮蔽的阳光下,劫后余生般地喘粗气大笑,像发怒的斗牛一样在路面上蹭鞋底。

  也就是在我们帮彼此检查衣服和头发有没有粘上虫子的时候,我发现阿紫没有再穿肉色短袜了。

  教务处的老师本就不苟言笑,我这种成绩平庸的学生一进屋,脊梁骨就矮下去一截,草草办完手续,站到一旁等阿紫。

  然后目睹了她的材料被甩出窗口。

  她的材料没办齐全,还有一项硬性指标不够格,是没办法申请的。老师们也都很忙,阿紫和我都并不值得她们大动肝火,甩材料恐怕也不是故意的——然而它就是这么从窗口掉了下来,自尊心散了一地。

  阿紫小跑着捡起材料,憋着通红的脸一张张夹回文件袋里,我连忙对她说:“去吃饭吧。”

  后来当然没吃。那时候下午三四点,不晌不夜,我也是口不择言。

  我知道阿紫报的双学位是法语辅修,于是和她说:“语言自学就好了啊,和老师教的也没差,咱们学校的辅修说不定还不如新东方呢。”

  阿紫还是轻轻地、那么认真地说:“这是不可能的。”

  对于礼貌性的安慰,她不是轻信就是否定,从不会笑着说谢谢。

  回宿舍时候我们决定换一条路。

  阿紫抱着材料,恋恋回望着那条美丽而恐怖的路,说:“咱们刚刚跑得像电影一样。”

  十八九岁的年纪,有爱恨情仇,一举一动都被摄像机追着,哭笑都漂亮,音乐起的时候,莫名其妙就奔跑。

  应该是这样的吧,说不清楚具体是哪一部,但一定有一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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