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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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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跳得太起劲了,连我爸回来的脚步声都没听到,被当场抓包,揍得我灵魂出窍。他们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李老师都说,这孩子好像没练琴。 这成了我的原罪,我爸妈再也不相信我。每次上课我都要把上一堂学过的曲子演奏给老师听,只要她说我练得不好,回家轻则挨骂重则挨揍。 我那时候对金钱没概念,是略大一些才想通的。每周六一堂课,一个小时,100元,一个月要400到500元,而1996年黑龙江省的职工人均月工资是390块。我家里不富裕,而我在烧钱玩。 大学我读的是商学院,毕业后有朋友去了香港做trader,和我抱怨上班时候连口水都不敢喝,每一秒钟都是钱。 我说我懂。我五六岁就懂。我被打怕了。 坐113路到兆麟公园站下车,绕过公园,转入地段街,路过兆麟小学后门,再过两个路口,就到了哈尔滨歌剧院门口。 这是一段死亡之路。 其实哈尔滨歌剧院是一座很美的建筑,建于1959年,是独特的木质结构。走廊地面刷着暗红色的油漆,每个老师的办公室都十分宽敞,有一整面欧式风格的窗,木框刷着白漆,已经斑驳掉落,反而更有味道。每一层的举架都非常高,房间内的木地板都是质朴的原色,踩踏时会有笃笃的空响,伴随着隔壁的女高音的花腔,有种逃脱了时空的美。 地狱可能也就这么美吧。 有时候到得早,我会坐在旁边的暖气前烘手,看前一个学生上课。她比我年长很多,嘴唇上方有一颗和83版《红楼梦》中晴雯一样小巧的痣,已经学了四年琴,却和我一起考二级。李老师纠正错误的时候会直接用铅笔抽打她的手,羞辱意义大于疼痛感,但女孩从不往心里去,倒是她的妈妈红了脸。课程一结束,她就开心地穿上貂皮大衣,跑去四楼和男高音聊天。 我曾经幼稚而好心地提醒她,她妈妈和李老师好像都不希望她去和那些扎辫子的男人聊天,女孩昂扬地一笑,说,你不知道,我认识的都是真正的艺术家。 等她走了,李老师会转向我,疑惑地问,手还没烤暖? 永远烤不暖。我的身体为了救我,自动学会了寒冰掌,这样当我拉错音的时候,可以把手放在李老师手心里,真挚地说,是真的冻僵了,真的。 但总体上,我还是一个懂事的小孩。我是李老师的几位好学生之一,她说我有天生的乐感,一点就透,又肯吃苦(其实是被揍的),细节处理细腻。唯一的遗憾是,我的小拇指略短,没有达到无名指第二节,先天条件不足。 她甚至为了鼓励我学下去,迟迟没有按常规给我涨学费。在我身量长足、可以购买正常的4/4成人用琴之后,托关系弄来了一把古朴的旧大提琴送给我。这把琴音色醇厚,颜色很美,直到现在还挂在我新家的墙上。 当我结束枯燥的锯木头之后,才慢慢理解了学琴的美妙与虚荣。对美的部分一直是懵懂的直觉,而虚荣,才是我刻苦的动力。 小学一年级我可以练习最简单的小品了,比如《农夫之歌》。某天下午我突发奇想,一边拉琴一边给《农夫之歌》即兴填了词,大概就是啊丰收啊喜悦啊农田啊喜悦啊很喜悦啊之类的。一曲完毕,听见鼓掌声,我外公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房门口。 *** 我连续两年考过了中国音协的五级和八级,进了儿少中心的民乐团。民乐是没有合适的低音弦乐器的,所以在一大片琵琶、阮、二胡中间,戳着我们几个大提琴和低音提琴。排练时间很长,却没什么难度,还可以借此逃脱练琴,简直绝妙。我因为个子太矮,成了乐团的吉祥物,拖着大大的琴去和他们一起演出《金蛇狂舞》《北京喜讯到边寨》。 每次去江边的排练场,我都可以在沿途买一个烤烧饼吃,焦脆金黄,两面刷着辣酱,撒上一层薄薄的芝麻和白糖,香辣中带着一丝丝甜,不卫生不健康,那么好吃。 我以为乐团全都是这么好玩的地方。 这种认识持续到小学五年级,我加入了中学生乐团——它的名字叫中学生乐团,小学生也是可以进的。 选拔很严格。这种严格一方面是出于乐团本身的水平和名气:每年的“哈尔滨之夏”音乐会,中学生乐团都是非常重要的演出嘉宾,我们统一穿着白衬衫和黑裙子上台,俨然一片小艺术家。另一方面,则是出于乐团隶属的背景所能带给团员们的优厚待遇:全市最好的两所初中分别开设了艺术特长班,在择校竞争日益激烈的90年代末,这是一条闪着金光的捷径,初中生在乐团“服役”满三年,中考时可以加五分。 用家长们的话说,“五分能甩掉多少人呢!” 这些优厚的条件是乐团曾经招揽人才、走向兴盛的源头。兴盛过后,便成了隐患——为了择校和加分,什么样水平的学生都能找到门路加入,家长们各显神通。巅峰时刻,第一小提琴组至少挤了二十四个人,大提琴坐了八排,远超三管乐团的编制。 一次排练《轻骑兵序曲》,中间一段颇有难度的小提琴合奏总是乱套,指挥老爷爷抓到两个连弦都对不准却还拉得尽兴的第二小提琴手,气得摔了指挥棒。 乐团的负责人没有办法继续装聋,痛定思痛说,得考试。 弦乐考的就是《轻骑兵序曲》的选段。 大提琴的首席是比我大四岁的姐姐,已经在这个乐团很多年,读的就是重点校的艺术班,再忍耐一年便可以拿中考加分资格了。我刚来不久,空降大提琴副首席,她看我从来没有顺眼过。 因为她琴拉得巨烂。 这次考核让她如临大敌,通身无处发泄的怒火和焦虑,让她开始欺负我。 每个周日下午排练结束时,都是大厅最混乱的时候,我们集体涌向仓库去归还公用琴。不知道究竟是哪个缺心眼做的设计,一整面的架子,居然是小提琴摆在下排,大提琴摆在上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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