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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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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将最悲伤的结局在开场白说了出来,或许她在担忧是否有力气将整个事情讲述完整,所以她将事情最严重的部分不分头绪地先说了出来,她神经质般重复着交换腿的动作,神情疲倦,整个人崩溃般,状况变得糟糕极了。她需要休息一会儿,男人伸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她终于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我们将她转院之后,她很快就恢复了过来,但你应该也知道,她是不能再回到舞台了……这个后来我们也就不再坚持……"她用的是一种作为一个母亲特有的愧疚语调,让人感到忧伤。 "回到家后,她将自己关在了房间里,不愿意再看到我们……我们在那个时候就应该有预感……她一看到我们就会惊恐地后退,如果我们走近,她会慌张地不顾一切地跑开,甚至捂着耳朵蹲下来尖叫……她让我们感到了恐惧……她真的不愿意再看到我们了……只要不看到我们,她都会很安静,甚至一整天都能安静地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我们将食物放到她的窗口,有时她会端走,有时食物会一直留在那里……有一次,我们发现放在窗口的食物好几天都没有动过,我们听不到她房间的任何声音……是他……" 女人用手指了指那个男人,然后接着说:"是他坚持说要撬开房间的……后来我们就撬开了房门,她正躺在床上,你知道吗?她直挺挺地躺在了床上,我们以为她死了……真的,我们以为我们的女儿死掉了……我们冲上前去,她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拿过桌子上那把水果刀就那样对着我们……她真的不再认识我们了……" 女人仿佛身临现场般神情紧张地死死地抓着桌子上的水杯,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死死抱着一块对其毫无帮助的石头,我担心水杯会突然爆裂而扎伤她的手。不过还好,由于她的喘气声变得粗重,她再也不能坚持说下去了,她放开了水杯,肩膀战抖个不停。男人脱下了灰色的西装盖在了她的后背上,手指温和地穿过她满头灰涩的发丝。 我努力去想象那个灯光暗淡的房间。日日夜夜,在那个房间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情呢?我仿佛滑进了一个半睡半醒的梦境,胸口被一种无形的东西挤压着,一些意识如流体般处在了一种不由我控制的状态,我视线模糊,周围的桌子、走动的人影、远处的落地玻璃窗摇晃着醉汉般的脚步,伴随着凄厉的狂笑向我扑来,我忐忑不安,却动弹不得…… 女人、男人、林小惜……她与他们纠结,哭泣,或冷漠,女人披头散发,颠三倒四……男人歇斯底里、混乱无章……林小惜惊慌,恐惧,她在后退,撞倒了茶杯、椅子、玻璃,桌角划伤了她……女人扑上来跪倒在她的脚下,女人抱着她,男人挪着沉重的脚步,悲伤地叹息……他们拥抱在一起,他们一齐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哭声,然后就是不停地反思,反复地忏悔……这样的悲剧就在那个房间不分昼夜地一幕接着一幕地上演……门虚掩或禁闭,纷乱的影子相互交叠,奄奄一息……刀子冰冷的清光一闪而过,那束残碎的鲜红粹然而落,尖叫刺穿忧伤,逾越过寂静的边界…… 女人接着说:"林小惜现在在海边的一所疗养院里,我想你大概明白我的意思了,那是一所带有疗复精神病患者性质的疗养院,我们不希望与她相隔在不同的世界,我们无法接受将她送到精神病院。要是普通的疗养院,我就可以随时到那里探望她,如果她愿意,我们随时都可以领她出来,精神病院就不同……我们无法接受她与精神病院里的那些疯子在一起……她是我们的女儿,我们唯一的女儿……她不愿意看到我们,她不愿意,她怎么就不愿意看到我们呢?她怎么就不愿意呢?" 女人开始变得语无伦次,思维交叠,泪水纵横,身体在不断地倾向我。突然,她抓住了我的手,我一下子被震醒了过来,本能地抽回手,但她还是坚持地紧紧抓着,她那失去血色的指骨头如树枝一般笊着我的手指,让我动弹不得。女人放大着瞳孔,探究着我的表情,她受不了我的沉默,她不能让沉默拖延太久,她希望我能尽快答应她的请求。 "我想林小惜会愿意见到你,她会很盼望见到你,你会照顾她的,是吗?你会的是吗,你这个让人讨厌的孩子,你会的,是吗……" 呵。在他们眼里,我永远是一个让人讨厌的孩子。 他们永远都不会忘记我是一个看不见绿的让人讨厌的孩子。他们只是苍老了,但是他们不会去改变自己的想法,在他们这样的年龄,其实也不能奢求他们再去改变什么想法。即使让林小惜重新回到健康与欢悦,他们依然会重复着类似的轨迹,将她一步步推向深崖。他们会这样做,似乎他们也只能这样做了。三个不同的命运早已互相捆绑,早已结局注定。无法改变,无从改变。 而在林小惜举起水果刀的那一刻,她真的想杀人吗?她想驯服什么?驯服生她养她的父母抑或是她自己?或是如她所说的,住在她身上的另一个"她"。 餐厅突然拥进了很多人,潮湿嘈杂的气息扑鼻而来。外面下雨了,雨水来得很急,很多人都来不及躲闪而被淋了一身,走动的人抖落了满地的雨水,地上很快就濡湿了一片。有浓白的水汽穿过玻璃窗。我望不见窗外的风景,我突然想起晒在宿舍阳台的衣服还没有来得及收回。我站起来说:"下雨了,我该走了。" 女人突然脱离了座位,跳过人群,死死地抓住了我的肩膀。她绝望地看着我,反复地对我强调着林小惜所在的地址。她说:"你一定要去看她,你这个坏孩子,你害了林小惜……"男人走上来拉开了她的手,向我歉意地欠了欠身。 我在大厅的门口送他们离开。我看着他们打开了一把黑色的大雨伞,他们走进了如蘑菇一样的黑色大伞下,然后一下子就消失在了雨幕中。他们一言不发地消失在了雨幕中。我突然有一个幻觉:他们可曾真的来过?我回头寻望我们刚才坐过的位置,所有的位置上都坐着人,每一个人都在柔情雅致轻声慢语地说着话,似乎很长时间之前那些人就一直坐在了那里,他们一直坐在那里,不曾离开过,他们慢慢地消磨着时光,他们有大把的时光可以这样无忧无虑地消磨……我真的见过那个女人与男人吗?他们真的坐到了我的对面,与我谈起过林小惜吗?有关她的孤独,她的自残,她生命最后的静默? 一场突然其至的暴雨将刚才发生过的一切都毋庸置疑地拖进了潮湿而晦涩的黑暗。 两个月后,我大学毕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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