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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他摸索着钥匙,他的手臂干瘦,甚至在颤抖,但他准确熟练地找到了那把打开木栅栏的钥匙,旋转两圈,咔嚓一声,大锁落到了他的手心,栅栏门被打开。他退后几步并侧身让我先进去。他对我彬彬有礼,如对待一个朋友。后来所有的门都由他来打开。其实我也有钥匙,但我更愿意看到他这样做。

  我们走进了客厅。他伸手打开了灯,我没有想到灯竟然还能亮。他看出了我的惊讶,不置可否地向我微笑。从接到他的电话开始我就有一种错觉,他一直都没有离开过这个城市,他一直都在妈妈的房子的附近。可是我知道这仅仅是错觉,从他裂开的长满厚茧的手指,与他变得黝黑的皮肤不难判断出,他去了一个远方,离我们很远,那是个与这里的气候完全不同的远方。但他是在什么时候交了房子的水电费的呢?

  家里所有的摆设与十多年前没有丝毫的改变,我有直觉,确信在这十多年里没有人走进来过这套房子。家具与地面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棉絮一样的灰尘,色彩浑然一体,仿佛起伏的山丘。我与爸爸落在地面上的脚印赫然清晰。我从厨房端着装满水的脸盆出来,往地上洒上水,然后开始清洗沙发和椅子。爸爸回到了妈妈的房间,不,应该说是他与妈妈的房间。他将门悄悄地关了起来,长时间不再出来。我一个人在客厅,重新感到了童年那种难忘的孤寂。

  常常像这样,在妈妈还在的时候,他常常关起门,他与妈妈在里面,我在外面。妈妈不时会走出来,拥抱着我不停地亲吻着我,好像是对刚才离开了我感到内疚而做出的加倍补偿。爸爸会一直待在那个房间里,到吃饭的时候我才能再见到他,他会和我在院子玩一会儿。

  我从小就有一个自己的小房间。碰上他与妈妈长时间不出来的时候,我就只有一个人呆在客厅的沙发上,或是小房间的窗户前。偌大的房间让我感到一种惶恐的寂静,我有时会故意碰到花瓶或椅子,妈妈听到声音就会跑出来,不过爸爸有一次识别到我是在故意使坏,便严厉地瞪了我一眼。我害怕得连连后退,慌忙地躲到妈妈的背后。后来我就不再这样做了,我渐渐习惯了孤独,习惯了一种不是与生俱来的孤独。

  我知道我与爸爸虽然共同爱着妈妈,但是我们仿佛并没有多大的关联,有时我们甚至像是敌人。在妈妈离开之前,我与他会处在一个相对平衡的温暖的圈子里,妈妈去世后,我与他开始脱离了那个圈子,我们只属于我们自己,我们都是孤独的自己。尽管我对爸爸在离家出走时没有拥抱我而感到耿耿于怀,但是后来我渐渐明白,他之所以没有拥抱我,是为了明确地告诉我,我与他的孤独都必须一个人去承担。我与他都得独自面对妈妈离开之后给我们留下的生命无可弥补的空白。

  其实在妈妈离开之前早就发生了一件让我印象深刻的事情,让我瞬间长大般明白我与爸爸是两个从不交叉的平行体。那是我还在读一年级,那天我碰见了爸爸提着一大包礼物从超市走出来--爸爸常常给妈妈送礼物,围巾、巧克力、花朵,我连忙躲了起来,心头如受到枪声惊吓的小鹿般突突直跳,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躲起来,我躲在路边一个卖臭豆腐的摊位后面,看着爸爸打开那辆暗红色的摩托车后斗,将大包的礼物放进去,然后发动引擎迅速离开。我满脸油熏气冒出来。卖臭豆腐的阿姨怪异地望着我,她一定以为我是一个古怪的孩子。是呵,其实我是可以上去和爸爸打招呼的,其实我是可以坐上他的摩托车与他一起回家的,可我为什么没有那样做呢?只因为我知道他买的礼物中没有我的份吗?还是因为我早早就明白爸爸不爱我,或者说他爱我的方式与其他同学的爸爸不同?

  后来我才明白,这无关于爱与不爱,而是我与他各成一体的成人式的孤独,让我对他望而却步。

  清理过的房间扑面而来的是一片灿然的如海洋一样的湛蓝,散发出了一股泥土与海水混合在一起的芳香。我对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了如指掌。地面露出了光洁的瓷砖,重见光明的墙壁看起来快乐而闪亮。我将所有房门打开,让户外的风吹进来,我等待着留在沙发上的水迹渐渐被吹干。我想象着再一次坐到那个沙发上会是什么样的感觉?熟悉的温暖会不会再一次包围过来?我会不会再一次听到妈妈的脚步声轻快而清晰地传来?在这套房子里,妈妈走往每一个房间的脚步声总是有些细微的差别,我能准确地分辨出她是在走向厨房,还是在走向阳台,抑或是在走向客厅……常常是这样,我躺在那个小房间,早就预知她会来,带着温暖的深吻……

  我来到了阳台,久久地凝望着妈妈站在阳台的那个位置。是的,就在这里,妈妈离开了我……妈妈爬到了阳台上,她微笑地向我回头,阳光落在了她快乐的笑容上……后来,她消失在了那炫目的光芒里……

  多年之后,我曾在一个艺术展览馆遇上了一个美丽的小女孩,她在拐角的地方摔倒了,墙角磕掉了她一点右眉,一丝鲜血从她的右眉忧伤地流畅下来,她的妈妈跑了上来,无所谓地为她抹去眉角的鲜血,女孩停止了哭泣,脱开妈妈的手继续快乐地向前奔跑,咯咯咯的笑声渐去渐远。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我联想到了生命微观而强悍的挫伤,一如那个女孩,断了的眉毛是永远也长不回来了,以后女孩会不会因为这个断眉而遭到人生种种的、不同常人的挫折呢?她可能会因为断眉而失去一个女孩本应该有的骄傲与荣耀,她可能会因为这个断眉上不了舞台演出,当不了主持人,她可能会因为这个断眉影响到她求职面试的成绩,影响到男孩子对她的爱慕,她会产生自卑,自闭,自暴自弃,或者孤独或者冷漠……而她还是那么小,她还不懂,她想不到人的身体和人的命运一样是如此脆弱,尽管生命看似强悍,但往往一次不经意的触礁就会导致人生滑向一个糟糕而孤独的结局。

  当我再一次回到房间的时候,爸爸已经坐到了沙发上,他低着头深陷在沙发里,手指穿插在头发里,臂肘支在两腿上手掌托着两鬓,他忧伤而苍老。听见我走近的声音,他局促地挪了挪身体,笑容显得生硬且疏远,显然他正陷在一场追忆中还没有完全回到真实世界来。

  我坐到了沙发的另一端。他灰色的大衣上有扣子松开,我无意窥见了他鼓囊囊的内口袋露出了手套的一角,那应该是他离开时带走的妈妈的绿手套,他肯定舍不得经常戴着它,他将它长久地保存在内袋里,就像我以佩戴的方式珍藏着妈妈的绿戒指一样,我们都希望更细心地妥善保存妈妈的遗物。

  我们的表情近乎严肃,用沉默蜷缩起各自内心的秘密。我不问他任何问题,我更愿意以这样的方式在我与他之间避免局促与不安。他也不问这么多年来我是如何长大,如何考上大学,如何度过漫长的孤独的岁月的,我从他的表情中判断不出他是否愿意这样问我,或者是否愿意吟听我的述说。

  夜色渐渐加深,他说他不再等天亮了,他问我愿不愿意与他走一遭。

  我感到有点突然,但很快我就肯定地点了点头。我思量这是不是他回来之前就已经事先决定好的事情?不过这不重要。我答应和他一起离开,我有一个强烈的预感,说不定这一次是我与爸爸最后的相聚机会。

  我们再一次站在了木栅栏外,默默地怀念着妈妈。怀念着我们十多年前曾有过的一段美好而温暖的时光。然后离开。

  我与爸爸如梦境一样闯进了时隔十年的过去,在熟悉的环境作短暂的逗留之后,又如梦境一样冲进了一个更不可知的未来。

  那整整一个月里,我们一直在路上。我们走出了雪区,走近了雨季,看到了孤峰,接近了落日,沿路那挥之不散的浓雾与袅袅上升的炊烟常常笼罩在不远的矮屋人家……我想起了那遥远的童年,我在那个院子里,妈妈燃起了煮饭的烟囱……我听见爸爸归来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然后我连忙穿起拖鞋,吧嗒吧嗒地回到我的那个小房间里……时光是如此缓慢与静默。

  在天冷的时候,我们有过一段短暂的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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