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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我]

  我在大学的油画系。

  我本来可以去一所更好的大学读油画系的,但是我看不见绿色。实际上,我也画不了更好的油画。一幅油画不能缺少绿,一如一幅油画不能全部是蓝。在这个油画系,我只能画没有绿的油画,或被称之为一幅不完整的油画。

  我只能尝试着用灰色的断残的树枝表达衰老与生命的不可知,黄色的稻穗表达沉淀之后的饱满、淡紫的云朵表达并不存在的天空……我喜欢一个人呆在画室,人群散去的画室满是颜料笔触,墙角堆满了塞尚的景物、毕加索的女人、凡·高的自画像……我有时长久地凝视着这些杂乱的东西,但我并不想从中得到什么乐趣。在我与一张空白的画布默默对视的过程中,夕阳会将我的影子一点一点地拉长,在墙壁上形成了一个可笑而孤独的影子。

  我端着没有绿的颜色盘,在颜色盘的边缘长久磨拭着涸涩的画笔,有干结的色块掉在脚边的小水桶里,水滴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清脆地回响。

  孤独掉进了孤独,便是更深得孤独。

  我走上绘画之路与妈妈是紧密相连的,当我在医院儿科被确检为色盲的那一刻开始,妈妈就下定决心让我学画画。当初或许有不少人这样劝过妈妈:让一个看不见绿的孩子去学习画画是一件无望而绝望的事情。但妈妈告诉我说,当你用除了绿色之外的所有颜色去完成了一幅画的时候,那你就寻找到了绿。因为绿是这幅画唯一缺席的颜色,是这幅画唯一的出口,当你面对这幅画的时候,你会对这幅画缺少了唯一颜色--绿色而感到遗憾,然后你就会用你的心灵去尝试弥补这个遗憾。绿的感觉正是你用心灵去弥补这个遗憾时所产生的感觉。绿以它的缺席让你记住,正如一个人往往在失去爱情的时候才会真正体会到爱情的感觉一样,感觉的深刻往往是源于它的缺席。

  妈妈向我保证她将用她的一生来为我找到绿。

  六岁,在我还处在童年的六岁,妈妈走了,妈妈带走了我生命的绿,但是她留下了她的绿,绿手套,绿帽子,绿戒指……我再也找不回我生命的绿了。

  妈妈,你知道吗?我一个人走过了漫长的童年。我看不见绿。六岁那年妈妈突然失足而死的事件很快就在学校传播开来,我在一个纯洁的世界度过了我漫长的童年。

  我不知道我长大之后时时感到的孤独,是不是源自于我的童年?我甚至不愿意过多地回忆起身处在那个纯洁世界所感受到的无时不在的孤独。在孩子们还未经历过人情世故,尚未知道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的高尚,也没有绝对的善良时,孩子们会用他们的纯洁来判断绝对的善与恶,发起他们相应的崇拜与仇恨。自然,我在孩子们纯洁的世界里被归为了坏人那一类,理由是我看不见绿、我成了妈妈的克星。孩子们迅速形成了同一战线,行使着他们高尚的权力:烧掉我的画,毁掉我的书包,将丑陋的动物放到我的抽屉里,拦住我的去路,用鄙夷厌恶的眼光扫过我。

  我孤独、沉默、忍耐,等待着岁月快快成长。我真的不愿意过多地谈起童年,我不想对那个纯洁的世界产生偏见。如果因为我的错误而否定了纯洁,我更愿意将我的童年从这个世界抹掉,就当作从来没有发生过,我更愿意让人们印象中的"童年"依然是原本的纯洁,依然充满阳光般明媚的笑容,依然是让人怀念让人感动。

  但在大学的油画系,我不再经受嘲笑与毁坏。长大了的人们人人都懂得了隐藏。成人世界的生活需要的仅仅是表面的平静与温和。所以我安全。

  我在油画系所有的习作中都让蓝代替绿,他们习以为常,视而不见。我仿佛只是一张平庸的油画,他们不需要抄袭,也不需要评价。但实际上我在油画系还是或多或少受到了不少的关注(如果说这算得上是关注的话),但原因并不是因为我的缺少绿色的作品,而是因为我在油画系有一段奇特的友谊--我与唐爱、鲁沙三个人的友谊,这让油画系所有人产生了无限的好奇与猜测。

  鲁沙来自云南。

  唐爱是一个喜欢扎着蓝色头巾的孤傲的北京女孩。

  我们有过一段愉快的时光。

  我们在一起拍过一张照片。我们互相搭着胳膊挤在了一起,在我们的身后是一片正在退潮的海洋,一片一望无际的蓝。唐爱留下了那张照片,她说,如果有一天我们需要彼此忘记,也得由她开始。她最爱幻想的情景是:在某一个夏夜,无风、无月,她身袭洁白的长裙站在阁楼上,手举着一盏明亮的大红灯笼,我、鲁沙一人骑着一匹健美的白马飞仙而来,在相距一米处跃马而下,拔剑而出,寒光横厉。我与他为得到唐爱而在灯下决斗,她大声狂笑,快乐喝彩。最后,她抛下了灯笼,天地瞬间一片黯淡,她拎着裙摆的一角,脚步轻盈地从阁楼上飞奔而下,在垂死者身上痛哭流涕,然后又满脸媚笑地转身扑向幸存者的怀抱。而就在幸存者为占有了她而露出醉心的笑容时,她悄然抽出了藏在长袖里的短剑,从幸存者的背后一直刺穿到她的背后……

  她说,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在得到幸福的瞬间同归于尽。

  呵。我说过,我们有过一段愉快的时光。

  后来,我们出现了分裂。不过谁能知道呢,兴许和谐于我们之间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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