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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叔叔冷笑,也懒得再谈及这个对他来说是无稽之谈的话题。但叔叔不反对有一个楚楚动人的女人在他面前流露出她的欲望与脆弱。

  夏青说服不了叔叔,她也说不清杀人犯为什么不是坏人,而只是一个酒鬼!她只是在不断地说,她需要的也只是把故事说出来,夜以继日地说。她不让自己停下来,她要将她内心的苦闷全部排干,迫不及待,意乱情迷。

  事实上,她与杀人犯认识仅仅只是两个月之前的事,她并不了解他,她甚至连初夜都来不及献给他,但他却在她的心中形成了一个硕大的湖,她不停地述说他的故事,就好比是在一瓢一瓢地将那个湖的水排干。

  在杀人犯被执刑的前一夜,她终于将杀人犯所有为她所知的故事说完了。正是在这样的一个时刻,在这样一个她的内心湖泊已被掏空的时刻,她发现了她的爱情奇妙地获得了重生。潜意识中她将那个即将死去的杀人犯移植到了另一个人身上,她让那个人来承载杀人犯的故事,从而使她的爱情得以重生,得以延续。

  那个被夏青混乱意识重叠起来的人就是我的叔叔。叔叔接过了她倾倒过来的整个湖泊。

  夏青爱上了叔叔。

  杀人犯死后不久,叔叔娶了夏青。

  而实际上,叔叔娶她并不是因为爱她,而是因为她具有不同寻常的美丽。她比他哥哥的妻子--我的妈妈,看起来脸容更加姣好,身材更加高挑。

  叔叔一生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超过他的哥哥--我的爸爸,在任何方面都要超过他。叔叔以一切世俗来作为超越爸爸的标准:妻子、房子、工作……但爸爸从来都没有参与过他的较量,爸爸只是顺其自然地过着他的生活:婚姻、事业、生与死。叔叔却执迷不悟,一意孤行,或者说是在所不惜。

  确实,对于某些人来说,人生就是一个谜。这样的人生总是被某种与生俱来的,带有强制性质的念头所诅咒,然后受其指使,为其喜为其悲,甚至为其疯狂为其失常。

  叔叔将自己关闭在一个房间里,即使将房门敞开,他同样会视而不见。

  叔叔对爸爸的排挤与压制,其实在他单位里早就有所传闻。作为同一单位系统的工作人员,叔叔在背后并没有少说爸爸的坏话。聪明至极的叔叔利用职位之便,向上级领导--管辖着爸爸与叔叔的上级领导--奉言时惯用的开头语就是:我那个不中用的哥哥就拜托您多多关照了。表面看似关心底下,实则贬低。

  当然,有关这个,爸爸从来没有在我们面前提起过。

  只是在多年之后,在我与爸爸人生最后的重逢阶段,我们下了长途卡车,在公路边燃起了温暖篝火时,爸爸才跟我说起了有关叔叔与他,以及我从未谋面的爷爷的一些事情。

  我得知已去世的爷爷是一个脾气暴躁、性格乖戾,而且酗酒成性的男人。奶奶在生叔叔时难产而死。爷爷毫无声息地在某一天离家出走,从此下落不明。后来,爸爸与叔叔被一个好心的膝下无子的退休教师收养。

  事实上,那个教师是因为爸爸而收留了叔叔的。爸爸的学习成绩出类拔萃,深得退休教师喜爱。叔叔一直渴望得到那个教师的认可,所以一直和爸爸较着劲,希望能超过爸爸,但事与愿违,叔叔在学习成绩方面永远比不过爸爸。但在爸爸心中却有一件让他对叔叔感到抱恨终身的事情,那是发生在爸爸与叔叔参加的初三升学考试,爸爸作为特优生,学校高层领导秘密向他透露了部分试题,并叮嘱他不得外传。爸爸犹豫再三后并没有告诉叔叔。爸爸回忆说,当时并不是担心叔叔考试成绩会超过他,而是爸爸为了信守那可笑的诺言,维护在那个年龄段被视为神圣的 "忠诚"。

  事实上,爸爸一直希望叔叔能够超过他,作为能被退休教师收养的主要原因,爸爸从来不敢在成绩上有所放松,尽管他有所觉知叔叔受到了学习成绩的困扰,但他却是无能为力。后来中考成绩出榜后,叔叔以一分之差失去了被高中录取的机会,而爸爸得以考上了一所重点高中,并一路顺利地考进了重点大学。叔叔不知从何处得知了爸爸的"保密"事件,一气之下弃学,来到了监狱应征上了临时工。爸爸毕业之后被分配到了政府单位。三年后,叔叔也奇迹般通过另一途径编制进了与爸爸同系统的政府单位。

  而事情的结局对叔叔来说却是如此荒诞与嘲讽:当叔叔的职位刚刚被晋升到爸爸之上时,爸爸却因为妈妈的死亡而弃职,当上了一名不问世事的长途卡车司机。就在爸爸出走后不久,叔叔突然变疯了。如不知下落的爷爷一样,叔叔的命运被永恒地烙上了某种不可逆转的神秘的悲剧色彩,令人无法理解,无从得知。

  我试图去想象那个离家出走的爷爷,但我的眼前却交叠起了他与他的两个儿子丝缕相连的形象与特征,有时我很难将他们从某种混沌的迹象中区别开来,我在脑海里不可遏止地浮想起一个不合时宜的想象:一个稍微有些驼背,身材臃肿的男人,拖着一个胖大的纸箱,而纸箱并没有装多少东西。他坐在拥挤的火车上的一个靠角落的位置,他一身的落寞打扮让他在人群里形影相吊,他用笨大的纸箱抵挡着人群向他靠近,他大口喝下了随身带着的烧酒,茫然地望着火车前行的方向,只有在火车穿过幽暗狭长,并且夹杂着猎猎风声的隧道时,他才会想起他难产而死的女人,与抛弃下来的两个儿子。而这一切离他已经非常遥远了,他期待火车尽快离开给他带来强烈虚幻感的隧道,让他重新看到刺眼的阳光,这样他会感到稍微安心,并适时将酒瓶举到嘴边,汹涌袭来的醉意会让他渐渐忘记这一切。

  冥冥之中,爷爷、爸爸与叔叔是不是存在着某种难以分离的遗传?

  那天在篝火旁,我最后向爸爸问起的是那个退休教师,爸爸说,在他读大学的最后一年,退休老师死了。他挺不过那个冬天。他好像故意让活着的人知恩不报一样,在那个冬天受寒而死。

  呵,是的。我想,他应该挺过那个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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