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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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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父亲一早骑车到乡里有事,临晚才回来。晚饭桌上有煮蚕豆,青椒炒山芋藤,切开的咸鸭蛋,既是搭粥的上佳小菜,又是乡下人夏天佐酒的好东西。父亲抿了一口酒后对我说,他在乡里正好遇见校长,交谈了我的情况。校长说如果我真不想再复读,开学后可以到中学里代课,每月给七十块钱工资——边教学边复习,明年照样参加高考。“你看怎么样?我看可行。如果这学期代下来,你心情好的话,明年春上再去县中补习,正好就接上考试。” 父亲显得很高兴,捡到宝似的。他有些讨好地对我喋喋不休:“我跟校长关系好,你如果到别的地方代课,一个月只有三十块钱。哈,一天一块钱!这钱我们不要,全是你自己的,你支配,随你花!是你赚的嘛!哈,我家金龙也要拿工资了!” 他自斟自饮,酒比平时喝得快。 我却一言不发,只管低头吃粥。 父亲突然把酒杯“啪”地往桌上猛一蹾,酒溢得到处都是,大着声音说:“学开车,外婆和家里卖东西凑钱你不肯,要你代课你又不表态,要你复读更是像拿刀子杀你,你就这样在家里宕(方言,拖延)?你就在庄上躲躲藏藏地过日子?你顾不顾家里人的感受?你不小了,二十岁了,是个男子汉了,不能这么窝窝囊囊的了,你要晓得对自己负责对家庭负责了!你要记住,你是姓赵的,我们姓赵的几辈子没有出过窝囊的人!” 父亲从来没有这么尖刻地训斥过我。我鼻子一酸,控制不住情绪,把筷子往饭桌上一扔,冲进了自己房间,钻进蚊帐里——澡都不高兴洗了! 这个晚上我想得很多。父亲的话虽然严厉和尖刻,却字字是实、句句在理。但却狠狠地伤害了我的自尊心。父亲是积郁久了,蓦然喷发出来,令我猝不及防,难以承受。显然,连他也看轻我了。 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也不知什么时候,我才昏昏沉沉睡过去。在梦中,我化成了一条金龙,摇头摆尾,腾云驾雾,直向西南方向飞去…… 我睡到早上八点多才起床,家里空荡荡的。父母可能下稻田了,打农药,或薅草。父母从来没让我们兄妹下田劳动过,他们只要我们学习。我虽然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村人,农活却是一样不会,说给谁听都不会相信。妹妹这会儿大概又带着小花狗找伙伴玩去了。还有半钢精锅大麦糁子粥摆在饭桌正中央,两根油条担在咸菜碗上,这是留给我的早饭。我呼呼啦啦把半锅粥两根油条小半碗咸菜装进胃里,打了两个饱嗝,习惯性地出门找华兵他们去了。 我要跟他俩说说我昨晚做的那个梦。 在路上却迎面碰上了宝根。“我正要去找你,华兵回家了!”他脸上有些丧气,从裤袋里抠出一个纸片递给我:“努,留言条。插在门缝上的。” 我岳父家带信过来,说我家请客闹出的笑话到处流传,让他们那边很没面子。说“一家女儿百家求”,现在有大学毕业的中学老师追兰香呢。问我复读不复读了,复读是复读的说法,不复读是不复读的说法。我家里人很紧张,说肯定复读。我爸要我赶快搬回去在家里复习,开学继续上补习班,说明年再考不上,这门亲事可能就到头了。我喜欢兰香,所以我只有听家里人的。对不起,我回去了。你们也赶快想办法吧,不能再这样玩下去了。 华兵 华兵的对象兰香初中毕业考上了东台幼师,出来后在镇上任小学老师。现在那边看华兵两年都考不取,怕是嫌华兵配不上了,动了毁亲的心思。唉,考不上大学连亲事都保不住了,现在人们咋就这样势利呢? 看我捏着字条不吭声,宝根喑哑着嗓子说:“金龙,你也去上吧,我肯定是不上了。”唉地叹了一口气,踽踽地朝家走去。 “宝根,你等等!”我从后面叫住了他。 13 不知道这个夜里我醒过来多少次。每次醒来,我都看搁在枕头边的夜光小闹钟。当第N次醒来,时针恰好像一支箭矢瞄准在正三点的记号上,我一激灵拗起了身。我用双手拂开蚊帐,轻手轻脚下了地,摸出藏在床肚里的一个布包,像小学生挎书包那样兜头背在身上,蹑手蹑脚进了堂屋,轻轻打开屋门,又缓缓带上。外面真凉爽,好静。听见猪圈里两头猪匀熟地打着轻鼾。我在院中定定地站了十秒钟,轻轻地去开了院门,把梨树下面父亲的自行车悬空拎了出去,回身关上院门。 黎明前的时分,天地间一片暗昧,米酒巷灰不溜秋。我正想推车离开,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蹭上我的腿,把我吓了一跳。原来是睡在灶间的小花狗跟出来了,这个警醒的家伙!幸亏对家里人它是不会吠叫的。我蹲下身子捋了捋它身上溜滑的毛皮,把它抱到狗洞前,拍拍它的屁股,它轻轻呜咽一声,头钻进洞里,身子一耸,进去了。 我怔怔地对院门看了看,叹了一口气。 我在村子里七曲八拐地推着车。我不敢骑车,因为天还是那么暗,村庄的道路又是那么复杂,转弯抹角高高低低沟沟坎坎的,我怕还没骑出庄就跌得个鼻青眼肿,跌得车铃滚落,笼头歪欹,轮胎泄气,跌得狗声鼎沸,惊醒庄人开门推窗,以为有火灾淫盗。我也不敢打村庄中间走,因为大街上做豆腐和打烧饼的人家已经敞开了闼子亮起了灯盏,我不想让人看见,更不愿意接受热情的招呼或是警惕的询问。我只愿意像一片羽毛飘出这黎明前的村庄——出了庄,到了公路上,我就放松了,我就自由了。 宝根早就在庄西水泥桥那儿守着我了。昨天我们约过的:凌晨三点,桥头会合。 昨天,宝根给我看完华兵的留言条,踽踽离去的时候,我猛然从后面喊住了他。我把他拉进一个树林子,告诉他晚上做的那个梦。他听了后惊喜地“哎呀”起来,说他正好也做了一个类似的梦,只不过他不是化成一条龙,而是一只大鸟,“噼噼扑扑”也是朝西南方的天际飞过去了。 我们在树林里热烈地讨论这两个梦。我们时而神情紧张,时而情绪激昂,有时嗟叹唏嘘,有时又发出豪迈的笑声——差不多讨论到吃午饭的时候,才假装互不认识似的分头回家了。 我回家吃中饭,午睡,傍晚搁桶洗澡,晚饭后在院中乘凉、回房间睡觉,一切跟平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到了深夜,家里人全睡着了的时候,我才轻轻下床,蹑手蹑脚地行动起来。我把汗衫、裤头、衬衫、长裤、丝袜等装进一个蓝布橄榄包里,又揣进一双刚洗净晒干的回力球鞋,拉上拉链藏进床肚里。然后躺回床上,睡睡醒醒,醒醒睡睡,等待那个我设定的时刻:凌晨两点半。可我还是睡过头半个小时。 “快,上车!” 宝根“噌”地坐上了后座。 “你用的什么袋子?” “蛇皮袋。” “抱好了,硌人。” “嗯。你没惊动家里人吧?” “没有。惊动了就出不来了。放心,留言条扔在铺里头呢!” “咋写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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