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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三


  “我不知道,” 他看着我,“不过我想,等我到三十多岁,应该已经成家了吧。”

  “你在回避问题,”我笑起来,“其实我姐姐现在根本不在乎能不能在孩子出生前结婚,” 我对着曾疏磊有些疑虑的眼神,“她就是这样的人。”

  我们沉默了一会,太阳在窗帘的那一边恋恋不舍地往下溜,像个坐在滑梯上的孩子。

  曾疏磊说,“晚上我要去相亲,”他抬起头望着我,目光清澈温和,“一个客户的妹妹,生意没做成,可他对我印象不错。”

  “他妹妹呢?”

  “看过照片,长得很漂亮,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他诚实地说。

  “你喜欢哪种类型?” 我问。

  “长头发,双眼皮,皮肤很好,嘴角稍微有点翘…”他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大部分男人喜欢的,可能都是这个类型的吧。”

  “男人喜欢招风耳朵的女孩子吗?”

  他看了看我的耳朵,笑了笑,“那要看长在谁身上,像你这个,就很可爱。”

  我也笑起来,“你越来越会拍马屁了,相亲一定成功。”

  曾疏磊走到门边,回头看了看我,又微笑一下,走了出去,“搬家的时候叫我。” 他说。

  半个小时后,岳洋又出现在我面前,手里拎着一个保温壶,里面装着皮蛋瘦肉粥,他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把保温壶放在桌上,揭开壶盖,翻转过来,就是一个小碗,盛了一碗粥,递过来。

  我们在粥碗的这边和那边僵持着。终於,我看着粥里青褐色的皮蛋,皱了皱眉头,“我不喜欢吃皮蛋。”

  “那你吃肉丝。”他把一把勺子插进粥碗。

  “我不想吃肉丝。”

  “那你喝粥。”

  “我也不想喝粥。”我说,一面伸手把碗接了过来。

  “你不早说。” 他淡淡地说。

  “你又没问过我。”

  我舀起粥喝了一口,又皱起眉头,“不好吃。”

  “怎么会?” 他也尝了一口,“很好吃啊。”他轻轻地挑起一口粥,送到我嘴边。

  “我自己来。”我避开,伸手接过勺子,挑了一勺送进嘴里。

  他看着我吃下第二勺,“我小时候每次生病,奶奶就给我做皮蛋瘦肉粥,搞得我一直觉得生病很幸福。”

  “现在呢?”

  “我很久没生病了,” 他说,“我奶奶也早就不在了。” 他的口气很平淡。

  我问他,“东北下雪了吗?”

  他点点头。

  我微笑一下,又喝一口,问他,“世界上的地方,你最想去哪里?”

  “南极,”他问我,“你呢?”

  “南加州,我想看看那里到底下不下雨,”我说,“如果你去南极,我不会陪你去;假如我去南加州,你也不会陪我去,对不对?”

  那碗粥见底的时候,我说,“谢谢,很好喝。”

  “我明天还给你做。”

  我说,“不用了,” 我抿抿嘴,把那个煤雕还给他,“以后你都不用来看我了。”

  他久久地看着我,我垂下眼睛,仿佛能感到一股股细微的血流往脑门上涌去,慢慢的开始有些头晕目眩。

  又过了很久,他说,“小安,你等我一年,好不好?”

  我虚弱地摇了摇头,“你妈妈等了那么多年,你还是不肯原谅她。知道吗,你其实是个非常自私的人。”我叹了口气。

  我的身体里像是有一个垂死挣扎的角斗士,伤痕累累,血染黄沙,聚集起浑身的力气对着迎面而来的公牛最后一次举起红旗,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平静而坚决地在说,“岳洋,对不起,我不想等。”

  那天晚上,我问护士借来一个小收音机,放在枕头上,暗夜里,收音机上一个小小的红灯在悠然闪动。“子夜漂流瓶”里,出现了岳洋的声音。节目后半个小时,他放起一支歌,“南加州从来不下雨”。在Albert Hammond的歌声后面,他说,“有一个同样喜欢这首歌的女孩子,她对我说,很想去看看,南加州到底下不下雨……”他沉默了一会,轻轻地笑了笑,有些突兀地打住,“今天有人失恋,所以抱歉不再接电话,听歌吧。”

  (155)

  夜里,我沉沉睡去,耳边仿佛有个遥远的声音在歌唱,甜蜜而凄楚地,不停在吟唱:

  好像南加州从来不下雨,好像他们都这么说,加州从来不下雨,可是,宝贝儿,难道没人告诉过你,要是下起来,可就是倾盆雨。

  …加州从来不下雨,可是,宝贝儿,难道没人告诉过你,要是下起来,可就是倾盆雨…

  在梦里,我穿着高领开斯米黑毛衣,简单的薄呢外套,领口和袖口镶着黄色的细绒,半旧的黑色皮靴,靴口也翻出一圈柔软的毛,头上一顶红色绒线帽,顶上有个滴溜溜毛茸茸的圆球,耳朵张扬地露出在帽子外面,几缕头发钻出来,不听使唤地翘在风里,有点像个逃课的孩子。

  我站在那家店铺舞台般的大玻璃墙面前,里面某个角落,躺着一枚十二颗碎钻的戒指。不知什么时候,身边有人问我,为什么喜欢十二颗碎钻的款式,我说,那是因为,假如不当心落掉了一颗,还有十一颗。回头看看,却并没有人,玻璃窗映出人行道下的法国梧桐,在一棵树旁边,岳洋正拿着手机,拍我的背影。

  他对我微笑,我也对他微笑。他说,小安,你过来;我说,你过来。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一条没有倒影的河流,我们在河流的两岸看着对方微笑。

  我问他,你为什么那么喜欢给我拍照?他不回答。

  这个时候,空气里漾起玫瑰花清冽而甘甜的香气,我渐渐开始意识到,是在做梦。清晨的光线里,玫瑰修长根茎上的刺都看得清清楚楚。

  曾疏磊已经买了一辆长城哈佛,过去一个多星期里,他隔天去医院看我,每次带上一束新鲜的橙色长茎玫瑰。他和那个客户的妹妹见了两次面,我问他怎么样,他说“挺好”。

  他替我把两个皮箱和三个凌乱的纸板箱放进车肚里,指着我脚边最后一个纸袋,“这个呢?”

  “等我一下。”我说。

  我抱着那个纸袋绕过两栋楼房,上六楼,站在昏暗的过道里,正在踌躇着是不是把它放在门边,门突然打开了。岳洋穿着那件Nautica的棉布衬衫,外面套了一件黑色圆领毛衣,领口上,一个细细的线头散落出来。

  他有些局促地对我笑了笑。

  “我还以为你在电台。”我说。

  “我猜你会趁我不在的时候搬家。”他回答。

  我把纸袋递给他,他接过去,打开来随手翻了翻,看到那条大花短裤,“你不需要了?”在房间里灯光的投影下,他的脸色隐隐地透出一点锋芒,“进来吧,玛当娜生了一窝小猫,想不想看看?”他的唇边浮起一个淡淡的微笑,“让你的青梅竹马等一会,不要紧吧?”

  我们趴在浴缸旁边,看着玛当娜和她肚子边那一排毛茸茸的小东西,一色闭着眼睛,微微湿润的绒毛缝隙里隐约透出粉嫩的肤色。岳洋侧身轻轻地问,“你说,以后我留下哪一只?”

  我看了一会,指指一只白底黑白花纹的,“这只吧,它最像玛当娜了。”

  “好,就是它。”他说。看着猫咪,他的声音显得轻快许多。然后他转过头来,凝视着我,眼睛圆圆的,耳朵也圆圆的,嘴唇有点干,微微起了点皮,仿佛一个无辜的孩子。我也望着他,就象我们第一次见面,在街头,两个不认识的人,互不相知,互不相犯。

  他说,“你信不信,我从来没奢望过有自己的家?”

  “叶敏呢?”我忍不住直接回问。

  他看了我一会,“我没来得及那么想,就明白她有天会离开我,” 他舔舔嘴唇,“那是一种…不好的感觉--- 你知道你迟早会被人抛弃。我恨那种感觉,就像我恨我妈扔下我,”他转过头来,“后来我对自己发誓,这辈子不要那么软弱。”

  “那根红线呢?”我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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