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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


  我望着他的耳朵很久很久。是遇见他以后,我开始庆幸自己长了这样一对耳朵。喜欢一个人,会连带牺牲一些东西,包括审美标准。

  岳洋的眼睛微微睁开,又立刻合上了。嘴里轻轻说了一声什么,我没有听清。隔壁那对精力充沛的夫妇稍事休息,又开始鏖战。

  回想起来,头一回想到要离开岳洋,就是在那天深夜,透过窄窄的窗帘缝,看得见西天依稀的月光。

  我侧躺着,眼睛酸疼地望着他的脸颊,心里突然想:也许,命里注定,他对于我来说,就是一个像哥哥一样的男人。像哥哥一样的男人,可以去喜欢,去关心,去保护,但是,不该去爱。我希望和他在一起,是因为害怕寂寞,假如他不像我爱他那样来爱我,我只会更加寂寞;我希望他有了我就不会寂寞,但也许,他并不那么需要我。这个念头让我的心加倍难受起来。

  我的头在一夜无眠后楞楞地痛,仿佛有很多细小的石子在里面打磨,却又异常警醒,每个瞬息间闪过的念头都白纸黑字般地写在脑海里,像高考前老师无休无止的补习课上密密麻麻的板书,看得我头痛,却涌泉般源源不止。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睡着了。醒来时,前一秒钟还在做梦;梦里面是大片大片的冰川,不知南极还是北极。我穿得鼓鼓囊囊,却还是全身冻得发僵。我拎着一个巨大的旅行包大声叫岳洋的名字,他站在远远的另外一个山头,对我挥手,我能看见他的微笑,他却总也不走过来,我向他跑去,才跑几步就摔倒了。

  我挣扎着睁开眼睛,又涩又干,头顶传来一阵闷闷的剧痛。刚才梦里的感觉依然存在,我使劲地裹住被子,依然浑身发冷。

  太阳已经升到半空,身边的枕头是空的。看看钟,十点半。我撑着身子半坐起来,感到头昏目眩,伸手摸摸自己的额头,竟然火一样的滚烫。

  邻居家的女人把我送去医院,经过昨夜一番狂风暴雨,她显得春光满面,在出租车里一面高声骂她男人“死猪,样样都往他老娘家里搬,搞得自己家连个体温表都没有”,一面照我给的号码给岳洋打电话,“关机了。”她有些为难地看看我。

  “不要紧。”我勉强地对她笑笑。

  (149)

  私心里,我并不讨厌偶尔生个病。如果你在一个有四个孩子而你并不算强势的家庭里长大,就应该会理解我的心情:在闹气喧天的生态环境里,无论从哪个标准衡量,你都是食物链的最后一级。有人比你漂亮,有人比你聪明,有人比你出息,有人比你另类,无论拉风还是闯祸都轮不到你,而唯有生病的时候,骤然间所有的目光聚光灯一样集中在你身上,你说要吃桔子人家不敢给你剥香蕉,你说想喝粥人家绝对不会给你吃饭。吃饱喝足后,你躺在病床上被众人嘘寒问暖,多少有些飘飘然,以为自己真的是一块宝。

  这一次急性肺炎算是不小的病,可惜并没有如往常那样给我带来很多关注,就在前一天晚上,我的二姐,高应天小姐,被呜哇乱叫的救护车很是威武地送进了同一家医院的高压氧气舱。我在屈臣氏无所事事拨打她家电话的时候,她已经模仿少年时代偶像翁美玲抄下陆游的“卜算子.咏梅”,穿上自己最靓的衣服,化好妆,打开煤气开关,端端正正地坐在客厅。

  时隔二十多年,科技昌明,二姐把她的遗书通过电子邮件顷刻间发给了家里的每一个人;而不同翁小姐的是,她死到一半,脑子里某根筋转回来,自己拨动了110的求救电话。二姐全身上下穿着她心爱的行头,绝对该是医院收治过的煤气中毒患者里最为时尚的一个。

  老爸铁青着脸,站在二姐床边一言不发。二姐把被子抓到胸前,头转向窗外,窗框上站着一只不知叫什么名字的鸟,唧唧喳喳一会,展翅朝远处的云层里钻去。她脖子上的爱马仕围巾衬着脏兮兮的白被子,有种别样的风致。

  “‘碾作尘’,是‘碾作尘’,‘零落成泥碾作尘’,不是什么‘零落成泥变作尘’!”老爸没头没脑地开腔,脸色由青变黑,嘴唇轻轻哆嗦,脸上靠近眼睛边的纹路也在微微地动,根据经验,那是老爸最最生气时的样子。

  “爸,算了。”大姐坐在旁边的凳子上,背靠着墙,手抚着肚子,轻轻地说。

  老爸却没有作罢的意思。“遗书里都还写别字,有什么脸寻死?!我说你倒是,你倒是碰到什么过不去的事,要这样,吭?你说呀,你不是很能说的吗?你怎么不说话了!”老爸缺乏逻辑地咆哮起来,如果不是手里提着我的点滴瓶,搞不好又会冲过去扬起来给二姐脸上一下子。

  二姐咬了咬嘴唇,长长的睫毛闪动几下,依旧一言不发。

  医生在这个时候走进来,示意老爸出去一会。大姐接过我的点滴瓶,叹了口气。二姐却转过头来,对我们微笑一下,“不怎么圆嘛。”我们一时没明白过来,她看着大姐的肚子,“不是说,生女孩,肚子很圆的吗?”

  大姐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抬起头来,也笑了笑。

  二姐指指门,“我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愿老爸能挺得住,”她微微扬起眉毛,“我--怀--孕--了。”她像吃完话梅吐核一样吐出这四个字,脸上有种莫名的得意神情,仿佛昨天求死的,是另外一个人。

  仿佛半个世纪的二十分钟后,老爸开门进来,脸色仿佛苍老了整整十个月。他默默地在二姐身边坐下,伸手掖掖她脚边的被子。过了很久很久,轻轻地说,“医生说胎儿没什么事……你是轻度中毒,正常胎儿对缺氧都有一定能够代偿能力…不过明天我再去找小展问问,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希望不要紧……”

  (150)

  二姐预期中的狂风暴雨没有来临,老爸既没有问孩子的爸爸是谁,也没有问她打算怎么办,默默地坐了一会,说“我去下面买点水果来。”走出门的时候,老爸的背影显得有些苍凉。

  这一下,二姐反而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她解下脖子上那条艳丽绝伦的围巾,朝我递过来,“要不要?”

  “送给我?”我有些惊讶。

  “你不是一直想要吗?”二姐抿了抿嘴,“帮你的病好得快点。对了,我还有一个缅甸的红宝石围巾扣,很配这条围巾,以后也给你。”

  “还是你自己戴吧。”我迟疑一下,回答。

  “拿着吧,我不会再去寻死的,”她笑笑,指着自己的衣服首饰,“不知为什么,我现在看见这些都不来劲了,觉得全都是身外之物。”

  “还说,你把我们都快吓死了,”大姐忍不住责备起她来,“你看老爸那副样子。”

  “老爸一定觉得我‘竖子不可教也’。”二姐叹了口气。

  这时候,护士小姐拿着一大束黄玫瑰进来,那是有人通过礼品公司送来的。开得满满郁郁的花在我面前移过,顿时空气里饱浸着玫瑰特有的甘香。

  二姐拿起花丛中的卡片看了一眼,露出一个淡淡的笑,久久地停在脸上。然后,她伸出手,一片片摘下玫瑰的花瓣,直到一打十二朵玫瑰的花瓣全都散落在病床上。她把头俯向前去,深深地埋在花瓣中呼吸了一口,然后抬起头来,对我们明媚而温柔地一笑。

  那天晚上,我溜出自己的病房,跑到二姐床边,她去自动售货机里买来冰冻七喜和几包零食,问我要不要喝。

  我提醒她,“你这么喝,肚子里的孩子不怕会感冒?”

  她摇摇头,“没关系,我儿子很结实的。”

  “你怎么知道是儿子?”

  “感觉。”她眨眨眼睛。

  我看看她,说,“我很佩服你。”

  “有什么好佩服?”她咬着鱿鱼干,不以为然的样子。然后她告诉我,他们的确去了萨托尼尼,一切都很美好,可是,回程刚下飞机,一出机场,就撞上了那个男人的太太,手里还牵着个小女孩,小女孩看见他,兴高采烈地扑过来叫“爸爸”。那男人的太太很镇定,还和她握了握手,“一路上多亏你照顾他了,”然后把数码相机递给她,“高小姐,索性麻烦你给我们一家三口照张相吧”。

  “我知道那个皮卡丘肯定是她干的,”二姐摇摇头,“她看我的眼神,跟鬼片里的女鬼差不多。其实她自己也紧张得要命,还要装作很冷静的样子。”

  “所以你就想到去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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