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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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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我该怎么说?”他伸手揪揪我的耳朵。 我也伸手揪揪他的耳朵。 近年来,每当老爸碰到什么超级郁闷的事,就会冷不丁提出为我寻找亲生父母。狗屎连续剧里体现人性高尚﹑叫观众哭天抹泪的镜头,在我家,用来让不得志的高副教授平衡他那摇摇欲坠的﹑很有几分自私的自尊心 – 就算全世界都背弃了他,大女儿二女儿动起干戈,起码家门口捡来的小女儿会死硬地站在他这边,为了他连亲生父母都不认。以至于我有些担心,哪天万一我真的回答“好”,老爸会否承受不了。二姐说“男人即使老到哪儿都举不起来,心理上还在青春期”,我不由开始认同。 星期天,大姐和我坐在饭桌边,老爸从“女儿红”酒罐里倒出一杯黄酒,被朱阿姨横刀夺下,“老太爷,黄酒不好冷喝的呀,我去烫一下-----”一边往厨房里走一边嘀咕,“黄酒冷喝,用肠胃去暖,伤身体的。” 大姐笑起来,“朱阿姨,你读过‘红楼梦’啊?” “‘红楼梦’?” “‘红楼梦’里薛宝钗劝贾宝玉少喝酒,说的话同你刚才啊,一模一样。”一面看看老爸。大姐和二姐耳光相见,这点却心有灵犀,不遗余力要把老爸和朱阿姨‘送作堆’。 “大小姐说笑话了。”朱阿姨也有些明白过来,脸色飞红。 老爸维持着他的严肃,长叹一声,“廉颇老矣。” 原来,系里领导上星期找老爸谈话,拐弯抹角半天绕到正题,为了高级职称队伍年轻化,希望老爸能“体谅难处”。也就是说,老爸虽然知道日本人管女儿叫娘,还是评不上正教授。真是晴天霹雳。 (130) “他们怎么不早说?”我和大姐异口同声。 “说是学校里最近才做的决定,”老爸夹起一颗腰果,摇摇头,“六十岁为界,前几年从海外回来的博士,不提他们,担心跳槽,要提他们,我们这些老头子就…”他把腰果放进嘴里,嚼几下,露出一种类似牙痛的神情,“算了,不提也罢,就是你妈----- ”他回头看看房里五斗橱上老妈的照片,“你妈从前生起气来,骂我万事不如人…让她说中了。” “妈也会生气?”大姐问。 “是人,当然会生气,”老爸慢条斯里,“你们就不会生气吗?” 随后老爸提出要为我寻找亲生父母,我谢绝,老爸嘴上说“不要这样”,脸上却隐隐露出一点欣慰,问我们,“十二点了?” “十二点…过五分,”大姐轻声回答,“会不会路上堵车?” “小天是不会来了,”老爸像是很不高兴,“电话里说要加班,哪来那么多班加?”然后转头对着大姐,“你也是,打她干什么?她这个人最吃软不吃硬。”大姐低下了头。 “二姐很忙的。”我干巴巴地替二姐辩护。 老爸叹口气,“小天的脾气像我,内圆外方,吃亏的是自己。” 朱阿姨把热好的黄酒端上来,笑眯眯地开始解围裙,说要走了,“小儿子的亲家来,晚上请他们吃饭。” 大姐从皮包里掏出两张票,“子捷拿到的赠票,我们又不看黄梅戏,爸,你和朱阿姨两个人去吧,散散心。”老爸和朱阿姨,刚好都是黄梅戏迷。 朱阿姨把手摇得像拨浪鼓,老爸泰然一点,“什么戏?” “‘女驸马’,正宗安徽班子,”大姐把戏票放在桌上,“好位子,一百多块钱一张票呢,你们不看就浪费了。”我们一起劝他们去看。 于是,老爸大手一挥,“好,小朱,我们去看!” 我和大姐交换眼色,一齐窃喜。 走出家门,大姐深深地叹了口气,“她大概不会原谅我了。” “二姐可能真的有事吧。” “我太了解她了,她的心宽起来天都装得下,一旦窄起来,针也穿不过,”大姐摇摇头,“不过男人好像就喜欢她这样的女人。” 我们下了出租车,在她家附近那条布满优雅店铺的路上散步。我问她,“假如童子捷和他妈关系不好,你会怎么样?” 大姐笑笑,“我倒希望童子捷和他妈关系不好。” “我是说假如,”我漫无目标地打量着旁边橱窗里的十字绣,“假如他和他妈不好,你会不会帮他们和好?” “你男朋友和他妈不好?”大姐问。 我点点头。 “为什么?” “他妈从前对他不好,”我看看她,补充一句,“他很讨厌她,可她很想见他。” “那样……”大姐想了好一会,“可能会吧。” “为什么?” “他毕竟是她生的,你知道生孩子有多不容易吗?”大姐的脸上突然回复了很多年前在家里客厅钢琴边弹莫扎特时特有的温柔神采,“他可以讨厌他妈,可是,如果你爱他,就应该感激她。”我骤然明白,她是靠什么忍耐丈夫的冷落和婆婆的百般刁难的。 那一刻,我想起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初夏傍晚,温薰的风里飘着花露水的香气,大姐很淑女地坐在钢琴前弹莫扎特,二姐对着镜子自我观赏,大哥在电话上和同学讨论高考模拟题,老爸在房里练书法,老妈坐在藤椅上读报纸副刊,邻居家的电视传来“少女慈禧”的主题歌,阳台的竹竿上一字晾开刚洗好的衣裤,我搬张小板凳,坐在下面用手接大姐和二姐的古今胸罩上滴下的水,低头隔过背心看看胸前的两个小点,难以相信再过几年就会长成两个圆圆的半球,再过一些年,被一个男人握在手心。唉,那些没有儿女情长的日子,是多么无忧无虑。 大姐脸上那时光倒流式的神采让我有种冲动,想掂起脚跟亲她一口,随后意识到,有那么个大肚子挡在中间,我就是掂起脚跟,也亲不着她。 “其实你也该感激你自己的妈。”大姐接着说。 我微微嘟起嘴,“我刚才那么讲,是为了让老爸开心。”谈及亲生父母,我始终有种复杂的情绪。 事实证明,二姐那天没去吃饭,的确有很重要的原因。她的那个男人出差时,车子在公路上出了事故,车里好几个人受伤,他幸而安然无恙,他的太太得知消息,却立刻从深圳赶来。 电话里传来“刷拉拉”的声音然后一阵水声,我问,“你在干什么?” “刷马桶。”二姐烦躁到近乎歇斯底里的时候,会猛然发作洁癖,把她那个狗窝里所有能擦的都擦过,能洗的都洗过,能刷的都刷过,然后几个月不动弹。 “为什么-----”她咬牙切齿,“为什么有些女人,耐性会那么好?!”她终于说出来,她偷偷把那个男人所有的内裤裤腰内侧都缝上了S,就是她英文名字Skyla的简写,至今却一直平平静静,波澜不兴。 “二姐,这…很不像你的风格嘛!”我不由大叫起来,“这说明你潜意识里有很强的占有欲。” “你怎么知道?” “岳洋说的,有一次,他的节目里有个二奶打电话去也这么说,不过人家比较凶狠,除了喜欢在男人衣服上绣字,还喜欢做爱时在他身上乱抓。” 那边刷马桶的声音停住了,“他还怎么说?” “他叫那个女人要像牢记阶级斗争一样时刻牢记自己的身份,少有非分之想,当领带的,就不要梦想变成衬衫。” 过了很久,二姐叹口气,“小安,记住,不要去喜欢有老婆的男人,永远不要,除非你是他老婆,”然后又幽幽地叹口气,“不过,假如你真的变成一个男人的老婆,可能也就不会太在意他了。” 二姐告诉我,等从萨托尼尼回来,生日那天,她会和他分手,“三十岁之前,我要把自己救赎出来。” 我问她,“你觉得岳洋说得怎么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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