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珊(4)_苏枕书

四

　　佰草和琥珀平时来往并不甚密。琥珀人很沉默，个子高高的，成绩也不大好，又坐在教室角落，自然被人遗忘。佰草记得喜艾还跟她一起笑过琥珀眼角的胎记。这让此刻的佰草想来有些不好意思。佰草的到来使琥珀手足无措，几乎是受宠若惊的意思了。她看去比佰草大许多，完全是大姐姐的模样。她小心翼翼来拉佰草的手，这么早啊，吃饭了吗？我家有新腌的茄子和新的甜瓜酱，老好吃的呀。还有粥，粘笃笃的。哦，还有香瓜，又糯又甜。我这就摘去，你多带几个归去给爷爷奶奶吃……佰草又注意到琥珀那胎记，忍不住想笑。她的微笑让琥珀更加开心，立马到后院田里摘瓜去了。佰草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日头渐高，茂盛青草摩挲她的小腿……她转身，看到西面墙头盛开的凌霄。昨天见到的女孩初染，正坐在墙头采花。她身手敏捷，把采得的凌霄一朵朵插满辫稍，乌黑柔长的头发浓密如藻，衬得橘红花朵妖娆妩媚。她也抛给佰草几朵，佰草笑着也把花簪于发间，一面说，你快些下来，小心跌。

　　她眉眼伶俐，嘘--别让我姐姐晓得。于是扶墙轻轻一跃，平安落地。佰草松口气，两个小女孩手拉手，仿佛是旧相识。她望定佰草，呵，没想到你真的找到我啦。

　　佰草微笑，我也不晓得怎么就找到你了。

　　手抱数只娇小香瓜的琥珀汗淋淋跑到前院，呀，你们两个认得？佰草与初染都含笑不语。三个女孩就坐到枇杷树下吃香瓜。吃完了，佰草看见盛香瓜的白瓷盘子上描了一朵可爱的青花。初染笑嘻嘻跟琥珀说，我要和她出去玩，走啦！

　　她们在青绵镇街上奔跑，裙摆绽放，发辫散开，凌霄花朵飞扬远去。佰草心里填满难以言说的快乐。她觉得初染与自己很像，就像双生的花朵。她喜欢初染明澈漆黑的眼睛，那让她感到温暖熟悉的眼睛。小女孩的心思真的讲不清。跑累了，她们站在栀子树下，初染很认真地说，佰草，我觉得你真好。我真的很喜欢你。

　　佰草说，我也觉得你很好。我也真的很喜欢你。

　　她们相视而笑。

　　晨起的小镇集市开始了热闹喧嚣。热豆浆与芝麻烧饼混合的香气让人感觉饱满陶醉。浩浩荡荡的鸟群从小镇平仄起伏的屋脊相约起飞，掠过金色晨光，掠过绚烂云彩，向更远的地方飞去。河道里的机器船突突冒着白蒸汽穿过桥洞停在埠头，人们上上下下来来往往。河水荡漾着小镇温柔的倒影，买菜的主妇在小摊间流连来回。猫啊狗在也在人群间穿梭来回，很欢乐的样子，有的丝毫不管主人的召唤。于是主人笑着跟别人抱怨，这死东西，好生喂养还不听话！

　　佰草带初染回家去。初染落落大方，让爷爷奶奶很喜欢。奶奶切了西瓜，拿两把小匙给她们挖了吃。奶奶问初染多大。初染回答。奶奶笑，呀，比我家佰草还小，多乖灵啊。今朝在我家吃饭，我再买些菜来招呼你，回头再跟你姑妈说！

　　整个暑假，佰草与初染形影不离。喜艾自然被疏远。佰草有些抱歉，但又不好说，也就罢了。喜艾见佰草与初染的亲密模样，心里惆怅极了，想，还说永远不会忘记我，这会儿已经不理我了。她越想越委屈，索性埋头不出门，也不像从前那样有事没事就找佰草唧唧喳喳说话。有一次在街上卖雪糕的店里碰面，又见佰草与初染在一起有说有笑，喜艾简直要哭了，雪糕也不买，转身就走。佰草似乎并不在意。喜艾更加伤心，发狠想，等一开学就好了，那小丫头就要回城去，看到时候佰草怎么办。而转念想，佰草也是城里小囡，说不准哪天她爸爸妈妈就接她走了。喜艾想得心酸凉酸凉，仿佛被浸了酸梅汤。佰草心想，我又不是你喜艾一个人的朋友，我和初染好，你要是我的姐妹也应该和初染好。是你自己太小心眼，怪不得我。八月时奶奶买了花布要去冯家裁缝店给佰草做新裙子。布很多，奶奶想索性也给初染做一身好了。这样两个丫头更像一双姐妹，真叫人欢喜。布是月色底玫色碎花的薄棉布，小姑娘穿了最好看。

　　那么，就要去冯家，一定会碰见喜艾。佰草踌躇间，已和初染跟奶奶来到裁缝店。冯家姆妈依旧一身素色罩衫，胸前是拖着丝线的绣花针。她在喀嗒喀嗒的缝纫机声音里来回赞叹，这两个囡囡真讨人欢喜，乖得交关。哪里像我家喜艾，疯得交关。话说间，就见喜艾趿着拖鞋从阁楼上走下来。其实喜艾生得很好看，小时候细细的眉眼已在不知不觉间渐渐长开，肉肉的脸颊也悄悄瘦下去，刘海斜梳，个子又长了不少，碎花布裙子也嫌短了，露出日益修长的腿。而此时的佰草与初染还完全没长开，眉眼都挤在小小的脸蛋上，细气得很。喜艾果然不太高兴的样子，淡淡看佰草一眼，大人根本体会不了女小孩们缠绕奇怪的心思，照样说笑。佰草内心不安，却又不知怎么跟喜艾讲，想想自己也是委屈的，凭什么你冯喜艾一天到晚这副样子呢。我就是和初染好怎么样呢。而喜艾看着佰草，也自悔太任性，好好的跟那林初染过不去做什么呢。其实她是不会和什么人过不去的，可怎么变得这么小心眼了呢？她想该怎么跟佰草讲？恍惚着犹豫着，佰草她们已经离开。冯姆妈对女儿很不满，越大越不象话！人家来了你怎么就一副小姐脸冷冰冰给谁看？你以为你是谁？喜艾转身就走。在阁楼顶上看佰草渐行渐远的身影，内心落满凄惶。

　　离开青绵前一晚，初染和佰草穿着新做的裙子，手拉手在镇上散步歇凉。月色晕黄，宛如水沁。两个小人儿的影子亲亲密密，宛如双生。她们坐在石头桥上休息。桥上每晚都有许多人聚着纳凉。月亮倒影在水波间荡漾，荡漾着人们的醺然闲适。小镇的夜晚安宁平和，楼台街巷浸在湿润夜气里愈发玲珑。连那只脏兮兮的垃圾船也显出可爱的轮廓，白天的难堪气息被水气冲淡，只剩薄薄的酸腐。大家在桥上天南地北乱聊。东家长西家短乐此不疲，垃圾船上那对一贯沉默的外地夫妇也会带着小孩坐到甲板上津津有味听他们讲闲话。有时候桥上的人就俯身问外地夫妇，你们从哪里来？没等人家开口，人群里就有人插嘴，听口音好象是安徽那里的。夫妇微笑点头，他们那个同样脏兮兮的孩子满怀戒备地盯住别人。又有人问，怎么不在家里种田，跑船苦死了。那对夫妇微微笑道，种田也苦。老家那里常发大水，都没有田种了。众皆摇头，哎呀呀，那你们家里面还有人吗。小孩子跟着你们跑船不上学吗。夫妇不再说话，只是报以一贯的沉默与微笑。大家的话题也很快转移到其他地方去。夫妇与孩子不知何时也回舱去睡了。煤油灯光微弱地亮了一歇，不知何时悄然寂灭。

　　凉凉夜风灌进女孩的裙子，佰草有飞翔的幻觉。她拉紧初染的手，看见萤火虫飞来飞去，细小的蚊子也在到处乱撞。石桥罅隙的野草在夜里蓬勃生长，你静下来甚至可听到细碎的筚拨声。开始有人打哈欠，唉，辰光不早啦，归去困觉。

　　睡意仿佛可以蔓延，不少人都纷纷打起哈欠，端着小板凳摇着蒲扇往家去，不早啦，困觉啦。

　　佰草和初染还不想走。奶奶在桥头叫，囡！囡！归家啦。严家姆妈也叫，初染，归家困觉，明朝早起要回家呀。

　　佰草心有眷恋，念念不舍。她握着初染的手，你要记得到青绵来。

　　初染笑着，用明澈乌黑的大眼睛看定她，我会来的。你也记得到槿安来看我。

　　月亮宛如温柔的眸子，默默注视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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