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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肖泱:GHOST(1)

  沉重的时刻

  里尔克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

  无缘无故在世上哭,

  在哭我。

  此刻有谁夜间在某处笑,

  无缘无故在夜间笑,

  在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

  无缘无故在世上走,

  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

  无缘无故在世上死,

  望着我。

  坐到地铁的终点。在那儿相见。我想要告诉肖泱,可是,终究还是没有告诉他。

  一个人在S城。周末,或者晚上,没有事,就坐地铁,反复地坐。每次都到坐到终点。看着人群纷纷涌出,如同春季校园里樱花瓣的掉落,然后,被风掀起,消失了。人也散尽了。

  人散尽的时候,我常常坐在淡黄色的塑料椅上,慢吞吞地喝汤力水,等待对面地铁的驶来。我最喜欢的是那种有绿色线条的地铁。这种颜色看上去很清冷,有点像肖泱给我的感觉。清冷。

  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想起他,不断地想起他。虽然已经绝少联系,也还是忍不住想起他。这种想起我以为和想念无关,是对那段单纯的好日子的怀念,也是逃离落寞处境的一种出路。

  在这座居住了近两年的城市里,依然有强烈的陌生感,总觉得不够安全。可为什么不够安全,我捉摸不透。我希望是因为没有他的缘故。在高兴的时候,我会这么想,可以安慰自己那颗冷冻过的心。

  有的时候,我习惯于夸大一个人对我生命的作用,来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比如,肖泱。比如,汪海。他们在我生命中的作用。可能只是一种夸张。我只是用他们来原谅自己的现在,原谅自己的自闭,原谅自己的懒惰,原谅自己的想念,原谅自己的孤独。可是,常常,我也不相信这是种夸张。我浑身乏力,懵懵懂懂,一次次地恐惧外面的一切,包括这完整的世界,包括人。每到这时候,我就要问自己,到底是什么教会了恐惧?到底是谁让我如此害怕伤害?为什么,我逃离了孙杰,逃离了肖泱,不敢获得他们能给我带来的一点点感动?是什么让我变成了今天的自己?

  太害怕未来,就会陷在过去。太害怕过去,就又回到未来。总之,似乎永远不在现在。

  我告诉自己,我太习惯了肖泱的存在。习惯了他牵引我熟悉某个陌生的城市。我骗自己,让自己变得一往情深。我情愿让自己相信自己内心残缺的不是某种情感,而是某一个特定的人。

  毕业那年,到S城之前,回家了一趟。大概呆了三天左右。没有找孙杰,听说他到昆明去了,因为女朋友是昆明人。在家的日子,也没什么事可做,没什么话可说。那时候,爸爸已经病了,只是,我们都还不知道,再过几个月,他就会死去。家里的一切还和往常一样,甚至,连吵架也和往常一样。

  一个深夜,我在上网的时候,听见妈妈在客厅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透过窗玻璃,我看见她穿着件白色的内衣,领口已经破了,坐在沙发上,腿上放着个粉红色的枕头,颜色都已经被洗得枯燥了。不知道她为什么哭。我回到桌子前,继续上网。找了个音乐网站,放乡村音乐听。

  三个月后,父亲病重的消息是如此的让我震惊。在回家的路上,S城的灯光迅速地退倒,倒退,倒退在夜色的黑暗里。我整个人陷入了如同夜色一般的混沌里,手脚惊栗,但脑子一片空白。就像之前的汪海,任何人,任何事给予我的打击,仿佛都要经历一段时日来让我反应。

  我用手拼命地抹脸,手的温度比面部略低些,似乎这样一抹,就会感觉有些凉意,人变得清醒些。

  回家,路上只需要一个小时。当我推开病房的门时,看见了爸爸。爸爸的身体,就在这三个月之间,消瘦得成了一把骨头,尖利而锋锐,眼睛只是一个黑洞洞的眶,他张张嘴,努力想发出声音,可是,除了咝咝的吐气声,我什么也没有听明白。

  他艰难地抬起胳膊,指指床,示意我坐下来,眼皮不断地抖动,嘴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咝咝声,一丝细细的口水晶亮的垂在他嘴边,强烈地污辱了他一生极力维护的尊严和体面。我不想哭,可是,坐下来时,眼泪毫无知觉地落了下来。

  妈妈没有吭声。在一旁沉默地坐着。只是我进门时抬了抬眼睛,然后,眼皮再沉重地落了下去。我第一次注意到,妈妈的手背皮肤已经变得稀薄,像层玻璃纸一样,浮在骨头上。她的面容模糊成一片,惨淡暗黄。嘴唇干燥得起了皮,嘴角的纹路深深地垂了下来。

  她已经不再具有尚且年富力强时的伤害力了。她的爆发不再是棍棒交加,高跟鞋开道,烟灰缸飞扬。她只剩下了哭泣的力气。就像那个夜晚一样,抱着枕头,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哭泣,只有身上残破的内衣跟着她的身体抖动。

  她为年轻时的暴戾付出的代价是如此惨重。在她年老力衰时,她需要人的爱抚时,她的女儿只是默默地坐在房间里上网听音乐,将她的哭泣声隔绝在门外。我这才清醒地意识到,随着我的长大,她也衰老了,她所有的伤害,已经沉淀在我的记忆,我的想象中,再也不是现实的事儿了。

  这就是现实。这就是现实。永远在变化的现实。只是这么几年。他们就都迅速地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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