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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汪海:这般女子,这般生活(7)

  躺在澡盆里时我最清醒。透过窗口,可以看见些朦胧的树影。整个天空都已被黑暗吞噬。

  夜晚的人真是太清醒了。我总是这样想。虽然爸爸妈妈告诉我,晚上的人脆弱,感情用事,不清醒。可我觉得感情用事比理智考虑更接近人的本能,接近本能的才是清醒。我觉得,白天是场梦,晚上也是场梦。梦与梦之间不尽相同,相互否定,彼此融合。生活不过是如此冲突的一场想象。在想象的每个不同片段中错误地相信现实是最真实的,等现实变成过去,它就不再真实,再用下一个片段的真实来否定刚刚的相信。我这样想,于是我生活在一段段延续的错觉当中,永远没有彻底的真实感。

  闭着眼睛躺着,水流用它四处蔓延的手指温柔地抚摸我的身体,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反反复复。白茫茫的热气蒸在脸上,把头发都浸染湿了。经常,眼睑里的无际黑暗中,慢慢汪海的脸升起。并不恐怖,一张平和、冷漠的脸,有时略显疲乏,伴随着无力而焦灼的喘息声。

  这种幻觉出现时,鸡皮疙瘩一层层地泛起,汪海的抚摸仿佛就在此时发生,全身的肌肤都感觉到他的碰触和压迫,温柔的水流也因此变得令人厌恶。我在水中忍不住战栗,用力捏自己的腿,后来腿上片片淤青,也就不再疼痛了。间歇,会有某一个瞬间,孙杰的脸缓缓地出现,代替了汪海。他温存而愕然的眼神,和某段久远的记忆相吻合。

  有一个雨季,天阴沉沉的,外面下着瓢泼大雨,大颗大颗的雨珠“啪”“啪”地砸到所有可以落脚的平面上,肆意流淌,继续寻找可能的出路。窗外梧桐巨大的叶子拼命抖动,眼看着就要支离瓦解。孙杰穿着淡棕色的外套,从教室外走进来,两鬓的头发湿乎乎地粘在成一缕缕,贴在面颊上,眉毛、眼睛、睫毛都湿漉漉的。他满头满脸满身的潮湿让我觉得温存,。他一进教室就把伞扔在桌子上,从湿湿的包里掏出两盒英语磁带递给我,当他抬起眼睛,注意到我眼角那块被妈妈扔过来的烟缸砸出来的伤疤时,眼神就是这样。温存而愕然。无声地望着我。

  睁开眼睛,看见收音机上的红灯突然变得微弱无力了。快没电了,但声音还算清晰,只是略略有些颤抖,仿佛主持人都泣不成声了。

  来奶奶家的第一天,我就把爸爸送给我当生日礼物的小收音机放在贴着白瓷砖的水池上。没事的时候,我就坐在门口听广播,看着太阳光慢慢地移,向黑暗让步。大半都是昏暗时,开始洗澡。

  洗澡大概是在七点钟左右,这时候正好文艺台有个柔情似水的点歌节目,大概一个小时左右。背景音乐是听众点播的,大半是非常滥情的歌曲,主持人在音乐声中读深情款款的听众来信。

  我总是把声音开得大大的,但我从来不知道她都在读些什么。我觉得她妨碍了我欣赏那些滥情歌曲。等洗到到八点,奶奶就会准时地出现,问我什么时候洗好,她想洗衣服。我不吭声。她再问一遍,我仍旧不吭声。她的声音就此消失了。

  每天都是这样,就像个固定的程式。

  奶奶的声音消失了。我睁着眼睛看天花板。

  我知道她并不是想洗衣服,今天早上,她在门口的水池里洗了三个多小时的衣服。她只是想知道我在里面干什么。对我长时间的泡在澡盆里,她充满了好奇和担心。

  对付过盛的爱心的唯一办法就是保持沉默,否则她将没完没了地在屋外徘徊,跟我说着些时日久远早已经灰飞烟灭的故事,比如爸爸小时候逃学,叔叔小时候打架,姑妈被多少男人看中追求之类的琐碎片段。以前,我极其爱听她的故事,听完了还会去求证那些美妙而甜蜜的细微末节,可是,所有的人都对此付之一笑,连连说奶奶老糊涂了,总是张冠李戴不知所云,姑妈听完了她年轻时的恋爱故事时甚至放声大笑,连连称赞奶奶是个天生的小说家。

  我已经忘记了什么时候开始,我渐渐地对大人们无休止的絮叨和责备感到厌烦,我渐渐地开始将自己从亲人们身边孤立出来。我自己不被包纳,不被理解,而我也不再想去包纳他们,理解他们。

  在这个大家庭里,我和大人们是两代人,和孩子们也是两代人。我和谁也没有话说。我坐在那群吵吵嚷嚷的孩子中间看《艾莉丝或真正的生活》。

  “把昨日的情景推开,把那一去不复返的时光的画面排除。无非就那么回事吧。别想了。不要去回味最近一席谈话的最后几句。一分手,说过的话就算完了。”

  我低声在澡盆里念了一遍,希望自己慢慢地咀嚼。每段都可以用五官来感觉,有阳光、油过漆的窗户,清洗过的裙子、布满灰尘土的街道的气味。可是,我的思维太过缓慢了,我咀嚼不出其中的滋味。

  语言是荒诞的,可以无限缩小,可以无限放大,可以综合各种感官,也可以排除。我常常因为看见一段话,就感觉故事场景拉开了帷幕,能看见的画面和闻到气息。但或许当我埋在澡盆里,对自己的身体充满厌恶时,我丧失了对外界的感知能力。

  在这样缓和而又苍白的思维过程中,我看见血从湿漉漉的身体上渗出来。

  胸前、小腹、大腿、胳膊。一个个小小的伤口,温柔地淌出血丝。

  我躺倒在水中,将脸埋没,感觉到温暖覆盖住了自己的全部肌肤,头发在面庞上飘浮。

  汪海:这般女子,这般生活(8)

  我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已经安静地死去。这么想的时候,我感觉整个人都被水托得飘起来,往上升,往上升。我的身躯仿佛变得庞大无比,四肢仍然在往外扩展,但我的脑袋却依然只有那么大,只能容纳这些渺小的思维。我俯下身来,看见我庞大而且还在继续蔓延的身体,我的身体已经阻隔了我的视线,世界已经不在我的视野范围之内。

  坐了近四个小时的长途汽车,才到了我将要度过四年时光的城市——J城。最快的列车只需要两个小时。他想替我买火车票。但我坚决不肯,我说我要坐汽车,我自己去买票。我和邻居家的孩子一起到汽车站买票,爸爸还夸了我两句,说我肯自己去买票,很好,很勤快,长大了。

  从小就希望他们来夸奖我,他们不愿意,他们总觉得我做得不好,我困惑为什么我总不能让他们满意,似乎我除了拖累他们外根本没有用处。

  原来,获得奖励也没我想象的那么艰难,只要我不是我隐藏想法,不再充当自己就可以。我笑着看看爸爸,把票放到钱包里,开始收拾要带的东西。妈妈已经帮我把衣服收拾好了,她总是不让我干活,还说是因为我干得不好。我没有机会干好。我想告诉她。但我懒得说话。

  说话是争吵的另一种方式。

  我看着满地的行李,想自己要带什么,无非是些碟片和书。还有,挑几封孙杰的信带走。我的日记本,里面写满了给孙杰的诗。我也要带走。我不知道它会不会陪伴我一生,但是我知道它永远不会到孙杰手里,孙杰是我故事中隐匿的男主角。

  或许,我也在不知不觉中做过哪本日记里的女主角。这样想,感觉还是很幸福的。

  至少,不止我一个人用错觉来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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