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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嘘,别问了,赶紧回教室。”女生们拉拉拽拽就出去了。

  逃避的回应让康纵松了口气,从货架上可乐罐里看到自己的身形,第一次觉得自己身形那么小,小到他害怕当她们都不再回避,他不知道是一直站在这里还是远离人群。

  超市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空调运行的低分贝的声音,康纵脑子里还是那句话:“如果不是莫小鱼众叛亲离,不然我才不想看到康纵学长与莫小鱼一起。”

  康纵怅然地苦笑,莫小鱼现在算众叛亲离吗?他自己都不知道即将到来的一切,他的生命只有康纵一个人了解,何止是众叛亲离,这根本就是一无所有。如果告昭莫小鱼一无所有的话,自己照顾莫小鱼会是理所当然的吗?

  他想起莫小鱼曾经写在笔记本扉页的一句话:沉溺幸福会忽略险情。逃避痛苦会错过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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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三个人第一次在山冈上聊天时。

  莫小鱼说:“在你不知道眼前做的事情是否正确的时候,应当立即停止想清楚之后再继续。”

  “对待任何一个人都要真诚。”这是康纵的父亲对他说的。

  “黑夜给了我一双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翻白眼。”这是祐祐说的。

  康纵说:“当年我父亲告诉我说人要真诚,对人真诚,我完全不明白怎么回事。可是直到昨天我才发现,我对待所有事物的态度都不是发自内心的。我问患有间歇失忆症的病人书本上所有的问题,可那些问题根本就不是我关心的(比起‘你家人怎么看?’我更倾向于问‘你自己会感觉到恐惧吗?’),我看他们对我的提问漠不关心,敷衍了事,心生倦怠。可当我昨天在与患有肌肉萎缩的女孩沟通时,没法继续告诉她‘每天都要做复健练习,因为你要对你自己负责’,我问自己,如果是自己患有肌肉萎缩,我是否也是一样能够顺利地接受医生的建议?我仅仅是蹲在她的轮椅旁安静地看着她,听她字字句句说着她的经历,一句话也没有打断,说着说着,患有肌肉萎缩的女孩就流出了眼泪,她哭着说,‘哥哥,并不是我很难过,而是因为从来没有医生会愿意听完我说的任何故事,而你一直在听着’。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原来人生需要的只是宁静,倾听,而非絮絮叨叨的诉说、教育。我只要一再看到老师们唾沫横飞的表情,就从内心感到彻底失望,他们究竟了解什么才是真正的人生和病人吗?”

  莫小鱼说:“我在写作课上大段大段写对生活的言论还被教授拿来做范文。笔下从未触及自己的任何,不是不会,而是从内心里排斥,害怕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会让旁人了解到自己,刻意回避让自己很痛苦。”

  祐祐伸了懒腰,掏出一盒七星,在胸口连划了三根火柴都被风吹灭,他叫起康纵和莫小鱼围成一个圈把风拦在外面,点燃了一支烟,将剩余的火柴潇洒地弹了出去,那是划破长空的姿势,却不是祐祐一贯的风格。“我大概明白也大概不明白你们说的内容,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块凸出,或者一块缺口。我们一直在做的就是找到它们,磨平它或者填补它。比如我,曾经很有幸地找到了那个障碍。”

  “嗯,是什么?”康纵接着祐祐的话问。

  “……一时半会儿很难说清楚,慢慢就知道了。但是我倒觉得我的个案起不到什么作用,你们俩就挺好,你们可以用一个人的凸起去填补另一个人的缺失,这样你们就完美了……”这可是祐祐非常非常正经说出来的话,但是却遭到了其他两个人落力的殴打。

  “我们决定用我们的凸起来填补你的缺失!!!”

  “我没有缺失啊!!!!!啊,我开玩笑的,轻一点,不要打头啊。”

  “你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缺失。”

  22

  其实对中学生来说,年轻本身就是一件巨大缺失的事情。

  虽然三个人的对话并不常常如此,虽然祐祐平日说话牛头不对马嘴,但那也是莫小鱼和康纵记忆中祐祐最像正常人的一次。

  但很多人都会有这样的经历,只是阅历渐多人生见长后,都成为了记忆当中的盲区。并且不是每个人都会自己过往的青春和得失会那么留恋和看重的。也正因为有了这样的交流,康纵和莫小鱼和祐祐的关系反而在芸芸众生中愈发显得突出起来,从那一刻就注定了这将在他们彼此的成长经历之中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如果天塌下来把我们砸死怎么办?”祐祐闭着眼睛,温煦的阳光一点一点充满寂寞的身体,总是对这样的离奇问题喃喃自语,实质是极力区别他和我们的不同,言下之意是你们每天探讨毫无意义的人生,把轻松简单的生活弄得如此复杂,最好学学我吧,一切放轻松,想些和自己无关的问题,即使找不到答案也不会影响心情影响前途影响生育,是吧。

  高中那几年,是集体男生杂草丛生,人情淡薄,义气滋长的那几年,三层学生公寓里没完没了的是男生们的对话,乐此不疲,偶尔觉得人生苦短而理想太长,躺在床上天方夜谭也比看其他同学为了生计而四处奔波强,更多的时候是为了解闷,传说,以及会编造传说的女生们。

  野草集聚露水,路灯沾满湿气,湘南被来往的高速纵横交错着,理想也常常随着大道上奔腾的车辆带往未知的地方。

  短暂的空白可能是任何人忙碌生活中的具有的断层,像小学时弄的那种上发条的青蛙,上得紧跳得久跳得快,再使劲上紧,发条顷刻崩析,作为发条青蛙的人生也就顿时平静了下来,画满油绿条纹的背脊承担着未知的意外,那样“啪”的一声使康纵随时担心这一切会在自己的身上发生。而他想象中——父母对他成为国内知名的医学教授的期望以及在他身上投的所有精力就会成为战场上的炮灰,或者像战场上的战士先变成一具全尸然后变成一盒骨灰。

  沙发上的那本相集最终会色彩褪尽,祐祐动过的那把吉他最终会扔在墙角布满尘灰,就好像一出从未发生过的戏剧,留下了屋子的落寞,任谁都无法发现曾经这里也有过欢乐。阳台上,湘南的夜晚里有水洗的味道,康纵摊开五指,心想:这是夏天的清凉味道吗?嘴角洋溢的笑只不过是穿越了时空,潜过了内容,对着空气打的一个愉快的照应而已。他回过头看到莫小鱼写着写着嘴角扬起的小小的微笑,突然感受到了莫小鱼的心境,于是笑起来,连黑暗都止不住这样的畅怀,什么心境唯有自己清楚。

  端着浮满冰块的芝华士的杯子的祐祐总是满不在乎地劝康纵和小鱼都来几杯,想起三个人住在一起第一天的日子,莫小鱼和康纵喝得半醉时大声对祐祐说:你看,我们多像啊。莫小鱼戴上了康纵的眼镜,康纵也用自来水将自己的头发打湿拨弄成莫小鱼的样子。那一刻目光的交错,一大杯酒精的酝酿,他和他就是站在双岸两端栖息的同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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