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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后来,我和这个女孩过起了楼上楼下的新同居生活。

  恰好又是在秋天,当我把《落鸿如火》放到唱盘上,然后走到二楼的水晶屋里,常常会看到这个女孩穿着很厚很大的绒线衣,或者蓝色,或者米色,蹬着单车外出,每次都要舞起数不清的落叶为伴。

  她有时也会伫立在小院里的藤架旁,数葡萄藤上结了多少串葡萄,而一串葡萄上又会有多少颗果实。她甩着一头清汤挂面的学生头,不施脂粉地立在我的视野中,常会让我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自己是因为看了什么文艺小说而陷入了臆想。

  我因为经历的关系,厌烦一切与我的过去有关联的人与事,可是她却冒冒施施地把那些人又拉回我的生活中,萧可,丘絮岚,杜心儿,当然还有那一挂夜晚飞降的白衣天使,让我不胜其扰。可是我却一次也没有看见她的亲人,按常理说,那是早就该出现在小屋中的人,拥抱着她,听她撒娇,给她亲情的温暖。我想她很需要这些。可是,长达几个月的时间,她一直在她的“地头”上,一个人飞。

  那年的圣诞节,非凡电邮说要回来,我因为和她久在一个屋檐下,不经意间生出些许亲情来,所以很为她高兴,可是那天晚上她因为失望而在电话那边心痛的哭泣声却让我的心如同被重棒狠狠地击了一下,狡在一起般地难过。

  我奔到了地铁站,看到圣诞夜的雪珠重重地压在她的身上,让她看起来像童话里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可怜。那一刻我心头竟升起了一种强烈无比地想要给她安慰的冲动。我借过流浪艺人手中的小提琴,为她拉奏起了一首《沉思曲》,看着她手握一罐奶茶,立在莹白暗蓝的圣诞夜,脸上孤寂的表情终于一点点地淡化成一种温馨,心中如释重负。

  自从在维也纳金色大厅开完音乐会后,我就一直没有碰过小提琴,那天晚上,我也没有留意有多少路人听到了我的演奏,可是,在那个冰冷的冬的夜晚的演奏却是我有生以来最开心愉快的一次。

  也许两条平行线在一起久了,也会相互地吸引。现在想想,对于飞飞,从一开始我就很受她的吸引。可是在当时,这是打死我也不会承认的。一个有那么多经历的人还对小女孩心动,这是很幼稚的一件事。

  后来,她不知为什么又搞出许多的事来,被砸伤了手臂,我冲到医院,望见她一动不动地窝在白色的被子里,心头生起无名之火来,不知在肚子里骂了她多少句妖精。那天晚上,她痛得满床打滚,我的心也随着痛了起来,竟会希望她的痛会转到我的身上来。

  那次受伤,她的亲人依然没有出现,不得不让我猜想,她的身边已经一个亲人都没有了。那么她竟和我是一样的,有着无奈而透明的孤单。

  那一年的最后一个夜晚,城市被笼罩在一片欢天喜地的祥和与温情中。

  这个夜晚,我听到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我的房门前坐下,静静地靠在我的房门,于是也静静地走过去,坐在门板的这边。

  这个夜晚,我们听了一晚上的《艳阳歌千卷》,肩背相靠,所以心也是在相同的位置上。

  后来发生的事情,我只能用措不及防来形容。她参加了选秀大赛,傻头傻脑地成了被人摆布的布偶,然后坐在我的车子里,一边儿用力地擦拭着车上看不见的污迹,一边儿向我示爱。

  那一刻我只觉得天地都震了一下。她是疯了吗?我和她怎么可能。

  我和她之间本来有一纸合约,签的是一个飘洋过海的承诺,她为什么要把如此平静和谐的布局搞乱呢?

  我当然不能和她一起疯,抛下她,决定从此与她做路人甲乙。可是只过了一个晚上,我所有的自持就被摧毁了。我看着她穿着T恤和牛仔,一脸苍白地立在舞台华美的灯光下,眼中有的是倔强的眼神,用天籁之音般的歌声唱响了《布列瑟农》和《落鸿如火》,我的心被强烈地震撼了。我一遍一遍不停地播放着网上她歌唱的视频,手一直在颤抖着,觉得她的唇就贴在我的耳畔,哼唱得全是让我可以为之疯狂的音符。我忆起多年前的那个秋日,我亲手焚毁了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张唱片,想要把自己的情感和依恋一并焚毁,可是这个小女孩却用她的歌喉轻而易举地把我打败,让我魂不守舍。

  然后,我又知道她已失声,而我那个优秀的弟弟,居然用只有三个字母的再见就回掉了已是伤痕累累的她。

  那么,此时拥她入怀,对我来说已是情不自禁,理之所向了。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一刻我心头的幸福竟是有生之从未历经。所以,我想我是真的因为爱情爱上了这个女孩。原来,那本以为可以弃之和掌控的感情竟是最玄妙的。

  我和她最终还是分离了,一句话都没有说,而且搞不懂,谁在负着谁的罪。

  她陪着非凡去了美国,而我,需要每天打起精神照顾我那“身患绝症”的前妻,并奇怪着一个得了绝症的人为什么还如此精力充沛,每天都要求我把自己的感情当作药片送给她。终于,半年后的一天,我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她因为听到了我随身听里的《落鸿如火》而绝望,挥手让我离开,不许我再出现在她的眼前。

  这是第一次,我看到了一个非常有尊严的杜心儿。

  飞飞已经离开,也许已经与非凡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我游离在城市的街道上,再次一无所有。可是这一次,心中只有一丝淡淡的惆怅,想的是我们必须尊重时间之后的一切事情。

  其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去了很多地方,然后,来到了这里,来到了乞力马扎罗山。

  曾经,读到这个名字,我的心中就会升起一种恐惧,那是一种与死神肌肤相邻的颤栗的感觉。

  我现在还是可以很清晰地记起《乞力马扎罗的雪》那篇文章的第一段文字:

  “乞力马扎罗是一座海拔一万九千七百一十英尺的长年积雪的高山,据说它是非洲最高的一座山。西高峰叫马塞人的‘鄂阿奇—鄂阿伊’,即上帝的庙殿。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的尸体。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作过解释。”

  据说这只豹子引发了近一个世纪的思考,每一个来到了这座雪山脚下的人也都会有自己的一种感悟。

  我取出贴身放着的日记本,翻开崭新的一页,在上前记下**年10月5日,然后抬起头,遥望着远处壮美的山峦,有一种奇异的静寂强烈地逼近着我,那是我曾在飞飞和自己身上无数次感受到的失去亲人的孤独。

  我决定攀援这座山峰,不是4300米,不是5000米,而是5895米。

  当我站在积雪皑皑的山顶上,一定会知道这世界上什么对于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也许,是那只在心中积蓄已久的唱片,它会和着山顶的风声奏响;也许,是一双最美丽的翅膀,她一直可以认定一个方向,一无返顾地飞过没有道路的沼泽。

  或者,仅仅是在一片极地雪芒之中找到回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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