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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阿兰十二岁便离开河南老家四处流浪,在广州的发廊做起皮肉生意时才十三岁。那年她下了火车便被招工的人带到一条巷子,正值晚上,整条黑暗的巷弄都布满亮着粉红色霓虹灯的狭小店铺,发廊,足疗店。脸容浮肿的风尘妓女像是等着上车一般坐成一排,客人来到之前就无所事事地修指甲,聊天。这些在她老家也有。她背着行李走了两步就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但没有起一丝逃脱的意念——她知道这是没有选择的事情。

  住下来的第一晚,发廊老板的私生子先弓虽.暴了她。她还是处女,但是没有流血。她静静提起裤子来,穿上衣服坐好,弓虽.暴她的年轻男子躺着看她穿衣,抽了一根烟,骂道,利索。天生的婊子。

  她无声无息,内心十分坚定——这是她无可选择的一个世界。十三岁她就此落入风尘,每夜坐在艳红色霓虹灯光里,木讷地面对艳红色的门帘。注视着一个又一个吝啬肮脏的嫖客撩起它走进来——疙瘩脸和油腻的蓬发。嘴和脚一样臭。

  她只觉得这肉一般红色的灯光填充了她的全部视野,日夜面对,好像瞳仁都变成了红色。睡觉时做的梦都是红的。又觉得自己流的也是红色的泪。但很快她就已经变成没有眼泪的人了——许多事情,来到与忘却都迅疾得来不及流泪。流泪是一件多么奢侈无用的事情。

  与阿兰一起坐台的所有人都比她年长,鸡头常常对她拳脚相加,盘剥她的收入。后来她流产两次,又染了病,鸡头觉得成本太大,便将她逐走。她拿着两千泰铢不到的小钱,跟着一个泰国人去了曼谷,在红灯区又跳艳舞又卖淫。

  热带如此忧郁,哪怕日光明媚。那里濡湿,夏雨霪霪,高大树木晃动在热潮里,叶片亮如漆,像是赤膊男人和脊背。这里阳光这样灼烈,但她居住的杂乱无章的小巷子似乎终年暗无天日,醒来的时候总是晚上,明亮的唯有暧昧而俗艳的霓虹灯光。卖淫男女众多,皮肉生意不好做,她站在酒吧门口揽客站到腿硬,恨不得睡在地上,还要用英语粤语泰语轮番招呼客人。吸毒是自然不过的事情,她已经染上重瘾不可自拔,欠了大笔钱。她的泰国男人被追债的人杀死了。破房子被捣成了废墟,不能再住人。

  男人死去那夜下着大雨,她躲在货仓角落,看到男人被乱刀砍死,叫声如鸟,只有短短两声就昏迷过去再无声息。暴徒提着凶器四散而去,留下一地的鲜血混入瓢泼雨水,稀释成淡淡的红色,好似流产而死的母亲,胎血漂到她脚边来。她浑身湿透,雨水顺着眼帘滑落使她睁不开眼睛,劈头盖脸承接起来如天主的洗礼。她眼睁睁看着淡淡血水淹没了自己的脚,闭上眼睛竟全是红色,忽然想起那家广州发廊的红色霓虹灯。

  这不过是世界上万千个夜晚中的一个。有人幸福安眠有人死得惨绝人寰。温黄的万家灯火不过是隔世的幻觉,她能见到的只是一条条艳红的霓虹灯。她抹掉眼睛上的雨水,踉跄转身,如丛林野兽一般消失在曼谷的黑暗雨夜。

  她没了生路,后来又和一个河北男子一起逃回了中国。从广州一直流浪到北方。到了津城早已是摸爬滚打什么都已见识过。十六岁的女孩子还在做梦,她却常常感到自己早就走完了大半生。

  阿兰体形修长高大,五官漂亮,还未满十八岁,但打扮成熟,看上去有二十出头。知秋在不知道她底细的时候,只见到她每夜都是领舞,资历很高。她大多时候眼神冷漠如蜥蜴。有时候上场跳舞之前,还草草穿着男式的白衬衣,衣角在肚脐处系了一个结,内里的文胸与下身贴臀超短裤又极诱惑。脖颈上是触目惊心的纹身。脱掉之后上场跳舞,这样的高挑性感,一别庸常夜场女子的俗艳风情。但是裸露的皮肤布满伤痕。

  阿兰高傲不可接近,但在男客身边时,这样的作派稍稍带些柔情,便刚好显得矜骄高贵,加之一副引人注目的上好身段,嫖客趋之若鹜,台价最高。这样漂亮出众的女子落入风尘,知秋刚开始还有惋惜。然而后来她知道阿兰已经坐台三四年,辗转风尘阅历无数,也就无言以对。

  知秋喜欢她,更多的是一种崇拜成分。有时候凌晨回到夜总会的宿舍,知秋睡在阿兰的床上,阿兰的内衣,香水,损坏了的口红眉笔,她都会拾起来看看闻闻。但也不过仅此而已——她早就困倦得合眼便可入梦了。知秋对阿兰向来非常讨好,阿兰说她想吃牛排,知秋就舍得花掉刚刚挣到的四五百元工资,打车到市区内给她买几份西餐带回来。但送到阿兰面前时她又没了胃口,尝了尝便放在一边——还是慢慢低下头去,在桌上扫出一列白色粉末,闭上眼睛细细地吸。神情残酷如死。

  那段时间她只记得阿兰阿兰,连以明都忘记。

  7

  一个多星期之后,以明再来找她,她告诉他说,我在金龙腾KTV打工。

  他下午开车从市区过来,因为清醒,所以回归一副英俊绅士的姿态,彬彬有礼地买了大束鲜花,蛋糕,奢侈品牌的手提包之类的拿来讨好她。以明还是与大多数男人没有区别,在讨好示爱的时候都是笨拙并且毫无新意的。他说,知秋,我想你了。

  知秋看着他,一言不发,内心又早都妥协——女子的身心总是这样容易瓦解。他搂抱着她进包厢。知秋说,我还在上班,是吧员……老板看到了不行。

  以明笑盈盈地说,我都来了,给你们老板说点你陪客,他能有二话?

  两个人在包厢耳鬓厮磨起来,她摩擦到他的身体,他硬起来便想要。来嘛,来嘛。他手脚耐不住,言道:来嘛,我想你。我忍不住了。

  知秋拒绝。你怎么像动物,这两件事是一个意思吗。

  以明脸色拉了下来,说,哪有你这样说话的?你说吧,你到底是不是不跟我做。

  我不喜欢。

  那好。他落下话,转身便下楼,找鸡头点了阿兰和另外一个小姐的台,左右搂着便去了。

  知秋坐在原处愣了一会儿,然后又无言回到吧台边上班。

  以明尽兴完事,在洗手间的镜子前理了理头发,提提皮带,侧身照了照自己,略略笑了笑,满面春风地回到知秋的吧台前。

  她说,你怎可以这样?!

  以明竟神情莫名地看着她:我怎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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