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青春校园 > 暗恋·橘生淮南 | 上页 下页
一〇八


  梦里,叶展颜正在发言,说着她早逝的妈妈。妈妈因为医疗事故离她而去,临终前叮嘱她要听父亲的话——美丽的少女哭得像要融化掉,也把周围的女孩子感染得泪流成河。

  煽情的选秀节目里常有选手伴着背景音乐在主持人的诱导下讲起自己的父母,一边说感谢,一边抿着嘴巴流眼泪。观众也许会被感染得涕泪涟涟,也许会因为心情不好而翻脸说好假好做作。洛枳心知,大多数人当众提到父母时,都会控制不住泪腺上的水闸,哪怕平时与妈妈冷脸相对、话不投机,说起“母爱”二字,照样如泄洪般势不可当。

  她理解,却不懂为什么。

  《我与地坛》,洛枳清晰地记得这篇文章,课本上节选了第二章,她读后也心生感慨,为此特意买了史铁生的很多文集来看。原本以为这个讲述母亲的散文与课堂上飙高的空气湿度相互作用,也会让自己联想到艰辛的母亲和艰辛的年代,然后跟着一同流下咸涩的泪水。然而奇怪的是,她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是干涩的。小时候的模糊影像渐渐清晰,母亲的剪影仿佛静音的纪录片,被残酷的生活剪辑得毫无感情色彩。

  洛枳的妈妈打过她,塑造过她,也让她看清了爱的背后有多少无奈和心酸。没有母亲是完美的,她们也曾是少女,也曾迷茫困惑被诱惑,不会因为晋升为母亲就忽然变得正确无比。

  她和她一起在生活中成长,一起度过那些寒冷的时光。

  洛枳趴在课桌上听着大家此起彼伏的哭声,独自想象着史铁生日复一日坐在轮椅上逃避人世,看着眼前的一片倾颓,寻找生的意义——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这感觉自然不会被包括她在内的大好年华的孩子们懂得。她们完整,健康,做着梦,被生活的河流带往未来——她们如何能够懂得?

  整篇文章里,能被这些少女拿出来作为共鸣的,也只有母爱这一点了。

  在她淡漠地环顾四周,把每一个哭泣的女孩子都审视一番之后,忽然感觉到叶展颜平静的注视。那双美丽的眼睛里除了平静还是平静,仿佛脸颊上还未擦干的几滴泪水都是一不小心洒出来的珍视明眼药水。

  她当时挑了挑眉,目光里应该是有些许询问的意思在,甚至因为自己的漠然被对方发觉而有一点儿心虚。然而叶展颜并没有回应,毫无痕迹地转过头去注视着在讲台前用感情饱满的语调不断煽动大家情绪的实习老师,表情瞬间松动,眼里好像又泛起了泪光。

  再次梦到这个场景,洛枳才意识到,她自以为平静的生活周围一直有着深深浅浅的暗影,它们也许连缀成了某种图画,暗示着某种内容,可是她太专注于自己的世界了,竟然什么都没有发现。

  或许她早就落入了她们为她设置的因果。

  §第六十六章 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

  地铁车厢空荡荡的,她们找到靠门的地方并排坐下,刚才一路上断断续续的谈话一不小心就找不回来了,搭在一起的手臂也因为刚刚一前一后上车而松开了。病态苍白的节能灯灯光照在她们脸上,在封闭的车厢里,光线给人一种时间就此打住的错觉。

  洛枳从来都不排斥沉默,更不会将它臆想为尴尬、冷漠或者对抗的表现形式。只是显然许日清并不擅长在沉默中相处,洛枳从对面的玻璃上可以看到她有些局促,不停拨弄眼前漆黑如墨的齐刘海儿,像碎碎的串珠门帘一般,拨开,合上,再拨开,再合上……

  “今天人好少呢。”许日清终于开口。

  “是啊,”洛枳点点头。她也想找点什么话题,至少缓解一下身边女孩子的紧张,但是搜肠刮肚,无功而返,“人……好少呢。”

  说完,她不觉有些愧疚。

  列车再次启动,甬道两侧鼓动的风声涌入她们之间,彼此再也无话。

  地坛公园有些让洛枳失望,熙熙攘攘的人潮上空,行道树间扯起了粉红嫩绿的大条幅。小摊主们一脸漠然地坐在小凳上,妇女们一边贩卖烤鱿鱼、烤烧饼和凉茶,一边回身去咒骂自家满地撒野跑得正欢的泥猴儿,头上裹着的花花绿绿的三角巾和大条幅相映成趣……洛枳一脚踏过地上的黄色塑料袋,这场面让她面颊抽筋。

  她也算慕名而来,可是,没有赶上史铁生所描绘的黯然颓败。围墙上没有残雪,天空中没有残阳,一片和谐大好,实在不适合感怀。

  她没有赶上好时候。无论什么事,她永远都慢一拍,永远错过最好的时光。

  至少史铁生赶上了吧,她想,那样的时光给了那样的人,就够了吧。反正她既不需要,也不会懂得。

  洛枳越发坚信,今后和不熟悉的人见面,一定一定要选在热闹的地点,让周遭的热气掩盖自己的冷清,于人于己都有好处。她俩在人海中挤来挤去,为了防止走散,不停地彼此呼唤要跟紧对方,时不时地询问一下互相都对什么样的书感兴趣……许日清很自然地拉住了洛枳的手,两个人都没有戴手套,她的手也不比洛枳温暖到哪儿去。

  “我总是忘记戴手套。你也是吧?”她回头朝洛枳笑,洛枳刚想回答,却看到许日清收敛笑容,低下头转过去了。

  洛枳不名就里,逆着人流跟随她跌跌撞撞地挤了好久,才想起那天报刊亭前,张明瑞和她们俩关于手套的乌龙对话。

  即使张明瑞很自然地化解了那一瞬间的尴尬,然而哪个女孩子不是心细如发?许日清怎么会不明白。

  两只冰凉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握到山无棱天地合,恐怕也暖和不起来。

  许日清买了一堆法学专业的课外读物,装了一书包,手中还多了一个沉重的塑料袋。洛枳转了半天,却只买了一本《毛主席语录》。

  “买这个做什么?”许日清把塑料袋往地上一放,揉了揉被勒出了红印子的右手,凑过来看了一眼。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买,”洛枳轻轻翻了翻,生怕用力过猛将这本泛黄的旧书扯裂,“可能因为它够旧吧。我很少买旧书。”

  的确是一本足够古旧的书,最外层的封皮已经磨没了,只剩下内页的标题。每一页都有主人的笔迹,红铅笔或蓝铅笔,认真得仿佛小学生一般,某一页上好多个“林彪”都用黑笔重重地打了叉。

  “我觉得这种书有魔力,说不定哪天晚上,前任主人的魂魄就入梦来跟我拉家常呢。”

  “哈哈,”许日清大笑时很动人,“满脑子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啊。我以为你会买很多书呢,听说你很喜欢看书。”

  “嗯,”洛枳点点头,“不过,我还是喜欢买新书。”

  她想起盛淮南用他的半吊子心理学知识分析她的处女情结。

  洛枳努力驱赶这些阴魂不散的念头,低头看了看许日清庞大的书包和塑料袋,贡献出自己的书包:“来,把你的书分到这里一半,我帮你拿着吧。”

  许日清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好啊。”

  终于从公园走出来,已经是下午三点半。她们中午什么都没吃,把边边角角转了个遍,最后拎着沉重的袋子茫然地站在大街上。

  “饿了。”洛枳摸摸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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