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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今年12月24日,是父亲十五周年的祭日。

  洛枳已经有点儿记不清出殡的场景了,从自己家里到火葬场,一路遇到无数陌生的亲戚。在冗长繁杂的仪式中,她都只顾着哭,只有一个阿姨负责照看穿戴重孝的自己。

  她只要哭就可以了,孩子的悲伤纯净而简陋,只需要看到一个不会动、面色惨白、冰冷冷的爸爸,只需要听到人家一句“爸爸永远回不来了”,就能哭到昏天黑地,直到累了,平静一会儿,休息一下,再被人提及几句,再哭……

  反正会有很多人蹲下抱着她说“苦命的孩子”。她可以一直哭下去。

  但是不知怎么,在阿姨怀抱中的她突然抬头。葬礼那天也是下着大雪,比现在这一场还要大。

  雪花是天空的碎片。

  她睁大眼睛看着雪从无到有渐渐变大然后落到自己眼里,冻住了眼泪。那样的压抑和盛大突然让小小的洛枳不再抽噎,而是转过身去看人群中的母亲,嘴唇发白颤抖、正在砸一个泥盆却几次都砸不碎的失去力气的母亲。

  她知道,艰难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那一刻,悲伤加重,越过了孩童懵懂的悲伤和眼泪。

  刚放下电话,手机又振动。

  这次是盛淮南。

  “雅思考完了?”

  “嗯,挺好的。”

  同样的问候,来自别人,她就笑笑说“谢谢”,来自他,就会感动异常。人的心永远都是偏的。

  “一般别人就算是考得好也只会说一句‘嗯,就那样吧,还行’。你还真诚实。”盛淮南的声音很明快。

  “是嘛。”洛枳没有斗嘴争辩的心情。

  盛淮南停顿了一下,又问:“回学校了吗?”

  “正在路上。雪积得太厚,又堵车了,我走回去,还好北语离咱们学校不远。”

  “我去接你吧。”

  “这儿堵车,能过来的只有直升机,你怎么接?”

  “呵,对啊。”盛淮南笑了,有点儿尴尬,很久都没有说话。洛枳没戴手套,手指很快就僵硬了,可是她没有催促。

  “冷吗?”他问。

  “嗯。”

  “没戴手套?”

  “嗯。”

  “那把电话挂了吧。你感冒还没好吧?嗓子还是有点儿哑。把手揣到兜里好好暖和一下。预祝你考出好成绩。”

  “谢谢你。”

  洛枳把冰凉的手机放回书包里。前面的十字路口混乱不堪,行人在车辆的夹缝中自如地穿梭。她愣愣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低下头继续往前走。

  被伤得再狠,只要对方问一句“疼不疼”,就能活过来。

  迎面来的风吹走了她残留在脸上的笑容。

  §第三十八章 开往冬天的列车

  火车行进中一直很平稳,本来这样听着铁轨的声音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是很惬意的,可是下铺的孩子一直吵闹,让洛枳很厌烦。

  小孩儿一直在往地上吐口水,还把大家的鞋子踢得到处都是,在别人睡觉时大声地喊一些外星人才听得懂的话。

  洛枳忽然想起高二时,女生们一起坐在体育馆的看台上等待期末考试,叶展颜和她的朋友忽然因为某个话题叫嚷起来。叶展颜叉着腰站起身,在热烈地表达了对婴儿的喜爱之情后皱皱眉头说,我最讨厌六七岁之后的小孩子——等我有了小孩儿,他一长到四岁我就掐死他。大家哄笑,说小心你刚掐死孩子,你们家盛淮南就掐死你。

  洛枳承认,虽然有时候会暗暗笑她的偏激和幼稚,却又不得不承认听她讲话很痛快,让人有不自觉的亲近感。

  心里偷偷闪过的大逆不道的念头通过别人的嘴巴事不关己地冒出来,不是不惬意。

  那个孩子又认真地往地毯上吐起了口水,末了,用含混不清的口齿,学着电视上肥皂剧主人公的口吻说,还好,我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末了还特意把那两个字加重拖长。

  哪儿跟哪儿啊,洛枳笑得肚子都疼了,涨红了脸却不敢出声。小孩子和小狗都一样,到哪里都要留下自己的痕迹。

  转念一想,谁不是这样?渴望被别人肯定,也是想在他人的生命中刻下属于自己的痕迹吧。被忽略和被遗忘都让人难堪失望,有时恨不得像这个孩子一样,用这种无聊的方式证明自己存在过。

  天色渐晚,夕阳慵懒地照进车厢,快要到家了。

  其实她并不是很想家。她的年纪距离真正的思乡还很远,虽说少年老成,可是对过去生活的怀念与怅惘依旧带着青春的张扬标签,只是偏偏要伪装出一副深沉的样子而已。

  她还是向往远方,还是不懂得深切的怀念。

  她想家,只是像个孩子依恋妈妈。父亲的面孔,其实早就模糊不清。

  洛枳下床,坐到走道边的椅子上,面向与火车行进相反的方向坐着,这样看起来,火车像是在拼命追赶着自己丢失的时间。北京向北的平原上一片荒芜,偶尔会看见一棵突兀的树,孤零零地戳破无波的平静。

  这样安静的时刻,火车穿梭于现在与未来之间、北京和家乡之间。她觉得第一次逃脱了自己所有的记忆。没有回忆,没有憧憬,没有揣测,甚至没有情绪。

  洛枳突然想要大逆不道地不再背负她妈妈的后半生,也不想再记得上辈人这辈人的所谓恩怨,像个白痴一样没有责任、没有骄傲、没有尊严,让这列火车就此脱轨在荒原中爆炸,火焰彻底把她吞噬烧个一干二净,或者永远开下去,开出中国,穿越西伯利亚,冲进北冰洋,彻底埋葬冻结在冰川下。

  列车猛地急刹,车厢剧烈晃动了一下,她惊喜地抬头看着邈远的天。

  然后回归正常的车速,一切平静,只有车轮驶过一节节铁轨接缝处产生的轰隆隆的响声。

  她想起不相干的初中物理题,窗外没有里程指示牌,手中只有一块秒表,如何估测火车时速?奥妙就在那有节奏的轰隆隆的声音里吧?

  她看见,那个吵闹的孩子终于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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