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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也许是吃得太急了,又没有时间把牛奶缓一缓,下楼时胃有些隐隐地疼痛,余周周把校服卷成一团抵住胃部,微微地弓着背,感觉稍微舒服了一点点。嘴里面还残留着黄油和面包混合在一起的滑腻感觉,包裹着牛奶味。凉牛奶感觉像水,没有四溢的香味,只有回味的时候才会有腻腻的香。

  原本大舅妈是执意要给她做早饭的。余乔刚上大学时大舅再婚,新的大舅妈是个贤惠传统的女人,不过以前值夜班的工作让她养成了晚起的习惯,余乔放假回家,她也只是让他胡乱地吃了几口前一晚上的剩饭剩菜,或者到楼下去买小摊上的豆浆和油条。

  周周仍然记得自己站在大舅家的门口仰起脸喊大舅妈的时候,对方复杂的眼神。当然,并没有嫌弃。

  再婚的女人都是希望对方家里没有负担的。然而大舅刚刚从上一个负担中解脱,转手又接了下一个。

  大舅妈是个好女人。比如,她坚持要给余周周做早饭。她可以用油条糊弄余乔,却不可以用它来对付周周。有时候“一视同仁”往往不是个褒义词。余周周知道,一股仗义和热情让大舅把自己接进门,然而热情耗尽的时候,她的存在就是生活上的慢性折磨。比如,每一个早晨的早起。

  更痛苦的是,大舅妈做的饭菜很难吃。

  而余周周不好意思剩饭。

  “我可不可以每天早上吃面包、喝牛奶?”

  “那怎么行?那东西当零食还差不多,不好好吃饭的话,上课哪来的精神头儿啊?”大舅妈的嗓门很大,眼睛瞪起来有些怕人。

  “可是面包片比馒头营养,牛奶钙质高……”余周周想了想,“对长身体有好处。”

  “可是,没有这么办的,”舅妈迟疑了一下,“像什么话。”

  有时候像不像话比营养要重要,然而舅妈的举动可以理解。余周周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的脚指头,努力地让自己说话的方式既有说服力又不强硬。

  “我以前一直是这样吃早饭的,我喜欢吃面包,妈妈也一直让我这么吃早饭,都习惯了。”

  舅妈愣了一下。

  “那好,好……但是我必须早上起来给你煎荷包蛋、热牛奶。”

  “我喜欢凉牛奶,我讨厌鸡蛋。”余周周低下头,声音有些冷。

  “不行!就按我说的做吧。”

  一阵沉默:“好吧,大舅妈,每天早上辛苦你了。”

  她能看到听到这句话之后大舅妈眼睛里面闪过的光,和当初把自己接进家门的时候一样复杂,那种夹杂在热情和疼惜中间隐隐不安的忧虑。

  也许是因为眼前这个表情淡漠的孩子从来没有让自己觉得亲近可爱过。余周周有时候会听到大舅妈压低嗓门问大舅,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随她去吧。”大舅永远只是啜着茶水,盯着电视,轻描淡写的一句。

  余周周终究还是个乖巧的孩子,偶尔意见不合的时候,也不会有争执,她要求的并不多,也不曾任性。只不过热牛奶的香气让她想呕吐,荷包蛋她也只是吃蛋清。

  “不好吃?”

  “不是,我从来都不吃蛋黄。”还是一句没有表情的话。

  余周周记得舅妈脸上有点儿受伤了的表情,忽然有些心疼,可是仍然憋住了一脸的冷漠。

  她已经记不清舅妈到底坚持了几天的荷包蛋和热牛奶,只是有一天早上起来看见安静的厨房里摆着面包片和独立包装的奶酪。周周坐下来,慢慢地吃,好像这一场景已经持续了多年。

  其实她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去表现,才能成为惹人喜爱的女孩子——她曾经一直是这样,纯天然。

  “陈桉,我始终相信,真正的亲密不是慈爱的拥抱和相视微笑,不是撒娇和宠溺,而是不客套,是不必觉得不好意思地提出要求,是大声说‘妈妈给我买电脑吧’‘那条裙子真丑不要买’,是被赶下楼去吃油条和剩饭,甚至是争吵和吼叫,丝毫不在乎关系破裂也不在乎破坏表面的和谐……所以我知道,一旦假惺惺的亲切氛围营造起来,我和舅舅、舅妈都会很不自在。你能明白吧,所有人都为了摆脱尴尬和冷漠而把感情大火加温,矫枉过正。但是,总有一天,还是会因为某些事扯破彼此之间和和美美的面皮。”

  余周周重新开始给陈桉写信,只是她有了更快捷的途径。短信是可以即时送达的,陈桉不必再因为信件的延迟而阅读几天前甚至一个月前的余周周,然而,余周周再也找不到笔尖在信纸上沙沙作响带来的内心的安定。

  其实,余周周对舅妈撒谎了。她小的时候是没有福分吃到奶酪和面包片的,而等到长大了,生活稳定了,妈妈也常常没时间给她做早饭,豆浆、油条才是常事。那些关于营养和习惯的一切,只是为了说服舅妈胡诌的。

  甚至,是为了圆一个小小的心愿。余周周只记得四五岁时候开始,妈妈为人做推拿按摩,作息很不稳定,错过了饭点,就会随手掏出一元钱两元钱让她去食杂店买些东西吃。

  周周,去买面包吃吧。

  只是不可以买口红糖。

  奔奔他们总是很羡慕余周周,她是食杂店的常客。然而余周周羡慕的是电视上那些香港人和外国人,坐在长长的餐桌旁,喝牛奶、吃烤土司。甚至在大家玩过家家的时候都用湿润的建筑用沙子做包子、饺子的时候,她就开始蹲在一旁埋头研究如何做方形面包片。

  不过,生活变好之后,她反而忘记向妈妈提出这个要求了。也许是因为物质和精神都不再短缺了。

  现在,反倒都想起来了。

  关于妈妈。

  余周周忽然觉得胸口堵得无法呼吸。她脚步顿了顿,然后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大步地奔向车站。

  余周周站在站台上的时候仍然觉得很疲惫,好像昨晚一夜没有合眼一样。远处一辆8路车晃晃悠悠地驶过来,仿佛一个吃多了撑到走不动的老头子。抬手看表,“7:06”。

  今天一定得坐这一辆了。余周周无奈地叹口气。

  8路车有两种,一元钱一位的普通巴士,两元钱一位的空调巴士。空调巴士车比较少,也比较宽松,每天上学她都要等六点五十左右到站的空调巴士。只是为了不迟到,她今天必须要挤普通车了。

  余周周几乎每天都能目睹惨烈的挤车大战。车刚刚从拐角露面,站台上就有了骚动,随着车靠近站台,大家都调整着自己的方位和脚步,推测这车大致会停在哪里以便抢占有利地形。她曾经见到过一辆刹车距离过长的8路,硬生生引得一路人追车狂奔,一个中年妇女不慎扑倒,被后面的一群人踏过。

  车一停,拉锯战就展开了。小小的上车门像蚂蚁洞一般被黑压压的人群堵住,余周周有一些心疼那辆臃肿的车——每一天每一站,它都要把这些上班族吞进去,里面一直挤到窒息,挤到前门进去一个就会从后门掉下一个的程度。还没有挤上去的人仍然死死地抓住前门,抿住嘴巴不理会车上的人的大声叫骂。许多刚刚挤上去的人也回头大声地斥责他们耽误时间,要求他们等待下一辆车。

  余周周每一天都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上演,心里没有任何评价。

  只要抬起头就能看到马路对面新建的花园小区,漂亮的欧式建筑,铁艺大门吞吐着闪着炫亮车灯的豪华坐骑,呼啸驶过人满为患的站台。

  这个世界有两条截然不同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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