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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二


  你是李凡吧?我知道是你,一听你的喘气就知道是你。

  他说:是我。冰溪,是我。

  陈冰溪想起公安人员跟她说的话,李凡要是打电话,就尽量跟他多说,说的时间越长,越容易确定他的位置,只要知道他的电话在哪里,就能找到他。

  陈冰溪说:李凡,你把我害苦了。我哪儿对不起你了,你这么害我。就算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孩子哪儿对不起你了?

  李凡说:这不怪我,不是我想怎么着他,是他自己送上门的。我没想绑架他,本来是假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弄成真的了,本来没想杀人,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把那个女孩子杀死了。这一切都是命,该着的。

  陈冰溪说:你现在在哪儿。

  我不能告诉你。

  你现在过的日子还好吧?

  不好,真的不好。我以前以为有钱就行了,现在知道,有钱也不行。有钱也不能解决别的问题。

  你还有什么问题?

  我想你。

  你别假惺惺的了,我让你骗够了,现在还想骗我。

  我不是骗你,我真的想你。从我跑出来以后,没有一天不想你,睡觉的时候想,吃饭的时候也想,有时候我点了好菜,就想,冰溪还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在宾馆里睡觉,就想冰溪要是也在这里该多好。

  你放屁。

  我真不是骗你,钱这个东西得跟亲人一起花才行,花给自己多会儿也快活不了。我已经出来三个多月了,什么也没有得到,我原来想的计划,一样也没有实现。我现在就想回去,想回去看看你。

  陈冰溪的手在哆嗦,因为愤怒。她极力抑制着,想把时间尽量拖得长一点儿。她听李凡说着三个多月来的经过,说他为什么恨她,说他一生是多么不幸。

  放了电话,她的手脚冰凉冰凉的,她立刻给公安局打电话,公安局已经确定了李凡的位置。公安人员立刻开着车往某市赶,他们没有想到,李凡这时已经上了回来的火车,他逃离用了好几天时间,回来非常容易,一夜就赶回来了。

  他知道回来毫无结果,等待他的只能是监狱,但他不想再逃亡了。他不想当戴志存,他仍然是李凡,想变也变不成戴志存。他想,一个人一生要是有句号的话,李凡的句号不应该画在外地,应该画在这里。

  他回到了星光木器厂,那里早已经变了,成了一家台资企业,现在生产各种水果罐头。工人们穿着天蓝色的工作装,听说他们每月光奖金就一千多。他想,如果木器厂不倒闭,如果他当时能在这里混出来,还是这里一个车间的工人,就没有后来的事情了。

  他只能怀念在木器厂的日子。

  他又去了一中,当年他跟陈冰溪,王立业的爸爸都在这里上学,他没有跳过那个龙门,成了为数不多的没出息的学生之一,但是他在这里爱上了陈冰溪,他内心从来不认同自己被淘汰下来,他仍然想过理想中的日子,有称心如意的工作,有一个不大不小的职务,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有真正喜欢的女人同床共枕。

  现在,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家,但是不敢进去,只能远远地看着。他想起前妻离婚时跟他说过的话:我可以找一个不爱我的,也可以找一个没出息的,但我不能找一个没出息又不爱我的。想到这儿他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他真的一点儿都不恨前妻。

  他恨的只有自己。

  他错在哪里?他没有学历,仅仅因为没有学历吗?他想起了大哥,一个比他文化还低的人,人家靠着捡垃圾成了企业家。

  大哥说他当年也做过生意,被人骗了,欠下了十几万元的债务。那时他在老家不敢呆了,只能悄悄地跑到外地。他找不到工作,看到垃圾堆里有着丰厚的利润,就开始做上了这一行。有些人做半年走了,有些人做一年走了,甚至还有干十几天的,只有他不在乎别人看不起,一直坚持着,直到成为了这一行中的老大。

  他还清了所有外债,妻子在家里办了工厂。他的儿子、姑娘都考上了大学,毕业后一个去了英国,一个帮着她妈管理工厂。他觉得这一生蛮有意思的。到了他老了,指挥不动这些捡垃圾的人时,他打算再回到老家去。

  那时他听着大哥的故事,就决定要离开大哥。大哥没有文化,但是找到了自己的路。他自从高中毕业后,一直没有找到应该走的路。他摸索过。曾经把陈冰溪当成希望,也曾经把星光木器厂当成希望,甚至还曾经把“狠如羊”胶囊当成希望。这些希望都破灭了。

  有多少像戴军父亲那样的人成功了,有多少像大哥那样的人成功了,他们有的成了龙,有的成了虎。只有他仍然是羊。

  他曾经以为羊也是有力量的,他把王立业当成了希望。他回过头再看,羊终究是羊,最可悲的是他没有成为一只真正的羊,他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不允许,无论是大人,还是学校,都告诉他们要成为最优秀的。而羊是最没出息的。

  但是羊不会仇恨,羊的内心永远是平静的,羊用自己的方式生活,同样在丰富着这个世界。他不是。因为他不甘心。他在自己前面吹起了一个又一个肥皂泡,这些肥皂泡又在身后不断破灭着。

  现在,他该怎么办?他走到了华济路派出所门口。麦指导员的电话号码他已经没有了。他查114,他说他找麦指导员,接电话的人问他找麦指导员什么事。他说:有一个能让麦指导员立功的事,我跟麦指导员是老交情,想告诉他一声。

  最后一个电话他是打给陈冰溪的,他跟陈冰溪说话时,麦指导员已经领着人走到他跟前,朝他举起了铐子,他摆了摆手,示意让他打完这个电话。

  他告诉陈冰溪,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爱你。我可能会判死刑,也可能判得轻一点儿,我在这个世界没有亲人,我有一个儿子,现在不知道在哪里。我只有一个要求,如果判了死刑,你把我的尸体送到火化厂烧了。如果不是死刑,你每年带着孩子看一看我,就拿我当一个反面教材,告诉他别走我的路。

  陈冰溪没有答复。

  最后他说:咱们两人的那件事,只要你不说,我永远不会说。

  陈冰溪知道他说的是那张银行卡的事。

  她说:我答应你。

  [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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