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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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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今年他死后我们就过来了。帮他照看这座楼。”康吉拉的语气平静异常。一时无语。张家义干咳了几下,把烟从口袋里掏出来:“抽烟抽烟!”他用打火机给康吉拉点上了烟,又给自己点上,顷刻烟雾就在四人中间弥漫开来。他故意岔开话题,问康吉拉,“何毅他们到了吗?” “到了,”康吉拉说,“他们在楼顶。”他说完又是一片寂静。我们费力地盯着脚下的台阶一步一步朝上走,四个人各自想着心事,爬上了楼顶。 他们依次从天眼的梯子上爬出,我听到噼里啪啦的轻微爆破声和一阵阵烤羊肉的香气,我的头刚刚露出,双眼就被一片正在跳动的火光所诱惑。先我爬上去的张家义在楼顶上蹦了起来,大叫着:“靠,有火啊!” 何大班长站在一堆正在燃烧的篝火旁边拿着一瓶打开的啤酒冲我们招手,篝火上烤着吱吱作响的羊肉和牛肉,啤酒箱围成了一圈,何毅就站在其中一只箱子上对我们喊:“过来啊!”王涔涔在啤酒箱上铺了一块毡子,她穿了一条耀眼的白裙子,大声喊:“你们来晚了啊!”我的目光移动,看到她旁边坐着低头烤肉的柯艾。 康吉拉身子微躬下,左手一摆:“请吧,我的朋友们。” 这场烤肉和啤酒的盛宴是空前盛大的。直到很多年后我依然能够记得当时的情景以及那种欢乐。 我们七个人围坐在一堆篝火前喝酒吃肉。月亮升起来了,今天的月色冷冷的,借着月光从楼顶向四周望去,能看到近处麦地里一簇簇毛发样的大麦,还能看到远处市区的一片灯红酒绿。我看着身边的人们被熊熊烈火映红的脸颊,竟是如此可爱,他们的脸就像一朵朵正在怒放的鲜花。啤酒整瓶整瓶的被我们喝掉,女生们也喝了些酒。王涔涔喝了两瓶啤酒,脸蛋被酒精浸得红扑扑的,妩媚万分。她喝酒的时候还是要保持一点点矜持,半推半就喝了两瓶之后话也多了起来。 她嚷嚷着:“何毅唱歌,快唱!”柯艾在王涔涔身边静静地坐着,不多说话,可对酒,她是来者不拒。她拿着一次性纸杯,也不和人干杯,自己一口一口慢慢喝着。 我们的何大班长早就脱掉了上衣,露出结实的胸肌和强壮的手臂。他拿着一串烤羊肉站在了啤酒箱上,一只沾着油腻的手抹了抹头发,这使他的背头在月光和火光的映照下光芒四射,他大喊:“你们想听什么!” “刘德华的!你唱刘德华的!”王涔涔又喊。男生们怪叫着,张家义挥舞着空酒瓶子,瓶子里残余的一股液体全泼到吃着烤串的林枫阳的脑袋上。啤酒顺着他的额前的头发向下淌着,滴到他的眼睛上。 “操,你他妈的眼瞎了,看着点儿。”林枫阳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接过康吉拉递过来的一瓶啤酒,坏笑着用瓶起子把酒打开,“看我的!”林枫阳把啤酒瓶拿在手里,瓶口对准张家义,用力泼了过去。此刻,何大班长开始一边跳着类似狐狸发情的舞步,一边唱起刘德华的《世界第一等》。 张家义没喝多少,头脑比较清醒,他一边叫着一边灵巧地躲开,泼出去的啤酒全部撒在了张家义身后的康吉拉的脸和袍子上。康吉拉跳了起来,哈哈大笑着,举着啤酒瓶对着林枫阳泼过去。张家义从后面抱住林枫阳,大有一副同归于尽之势,林枫阳正在挣扎的时候康吉拉的啤酒哗的一声就覆盖在了林枫阳的脸面上。笑声喊声交织成了一片。王涔涔和柯艾早就跑到一边躲闪,王涔涔喊:“你们有毛病啊?都喝多了!都坐下听何毅唱歌吧!” 她再喊也无济于事。张家义猫在两个叠在一起的啤酒箱后面,甩着瓶子冲林枫阳喷啤酒,康吉拉站在啤酒箱上向林枫阳倾倒啤酒。林枫阳支持不住,向我求救:“长安,帮忙,快点儿帮忙啊。”我把浑身是酒的林枫阳拉了过来,自己也被飞来的啤酒击中。我对他们喊:“好了,不玩了。”林枫阳满身酒气地喊:“别闹了!别浪费酒了!” 我听到一声长啸,压碎了所有的嘈杂。康吉拉对着天空硕大的月亮开始大喊,双手展开,弯成翅膀的弧度,两只膝盖微微弯曲,这声响亮的长啸足足持续了半分钟。何大班长的歌声听不到了,张家义的笑声听不到了,我和林枫阳的喊声也听不到了,康吉拉悠久浑厚的啸声将我们的声音堵在了嘴里,我们看着他的样子,呆了。在我眼里,他更像是一只野兽。 “靠,这乡巴佬不是什么怪物吧,狼人么?”林枫阳心虚地问了一句。 我说:“他是正常人,藏族人。” 我在康吉拉的啸声中感受到一种亲密无间的孤独。 月亮升到中天,这场宴会接近尾声。 林枫阳靠在啤酒箱上呼呼大睡,何大班长在给张家义和两个女生唱歌,还是刘德华的歌,他一首一首唱着,唱到《天意》的时候康吉拉从何毅背后站起来,拿着一瓶啤酒走到我面前。他说:“白长安,咱们喝两杯。” 康吉拉和我走到楼顶的一角,他披散的长发在月光照射下闪烁着湿漉漉的光,盘腿坐在我面前,我看了看不远处围着篝火拍掌高歌的同学们,又将目光集中到他的身上。“白长安,我先喝。”他用手中的啤酒瓶和我碰了一下,仰起头咕咚咕咚灌下几大口。我也跟着他的频率,一口气喝了半瓶酒。 康吉拉放下酒瓶,用手背抹了抹嘴角,说:“好,你今天喝了多少了?” “没怎么太喝,一会还要回家。” 他长长叹了口气,眼睛湿润了:“我也想回家。”我立刻明白他是想起四川老家了,我又举起了酒瓶,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康吉拉哈哈一笑,“好,我喜欢你这样。”他把空酒瓶子用两只手掂来掂去,说,“白长安,我的直觉告诉我一些事情。”他笑着问,“你喜欢这个城市吗?” 我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哦,”从康吉拉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吟,他渐渐又低下头,瞬间又抬起,眸子里光盈盈的。我忍不住问他:“想家了吗?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唱歌?唱歌可以忘记很多烦恼。” “我不会,白长安,我什么都不会,他们说的唱的我都不会。我不知道他们平时说的歌星是什么,也不知道何班长穿的鞋子为什么鞋底是透明的,”康吉拉的目光暗淡下去,“我平时不敢多说话,生怕说错同学们会嘲笑我,”他轻轻咳嗽了一声,“以前,我在老家的时候,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自卑,有的只是骄傲和快乐,但我现在深深体会到了这个词的含义。” “真的,他们谈论北京的道路,谈论北京的风景,我一切都不知道,我就像一个盲人,看不见他们所看到的东西,在老家,我是一个很开朗的人,可到了这里一天比一天沉默寡言。”康吉拉摇着头,把系在腰间的袍子解下披到肩膀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和你说这些。我看不到自己的未来。”康吉拉的眼泪顺着脸颊滚下来了,大滴的泪,男人的泪。“我以前想当部落里最好的猎人,现在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要面对很多书本很多纸张,还有自己不太熟悉的语言,为了拿到一张毕业证书而拼尽全力,我会努力,但我不能肯定那就是我的理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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