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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她不看我,眼光转到了窗外,一天一地的黄沙。她咬了咬嘴唇,说:“周雷。”

  “别当真,说着玩的。”

  该死。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总是关键时刻斯文扫地。要是让冯湘兰知道了今天这个场面又不知道该怎么取笑我了。为了弥补这个尴尬,我主动转移了话题,我们聊了很久,很尽兴。我时不时地幽她一默,逗她笑笑。不知不觉,沙尘暴就过去了,外面天色渐渐暗下来。

  “走吧,”她说,“要不然你妈又该说你就知道疯,不知道用功。”

  我苦笑,“又活回去了。”

  我们一起走在步行街上,我送她去公车站,一路上很多人。空气里带着些刚才的尘土气,我们走到了步行街的尽头。

  这儿有棵唐槐,在步行街和马路的交接处。一千多岁了,老成了精,树干粗得像个原始部落的图腾。马路上汽车悠长地划过路面,几个浓妆的三陪小姐说笑着从我们身边经过,她们的目的地一定是街对面的红玫瑰歌城。路灯打在唐槐四围的栏杆上,隐约看见一个久远的还是三位数的年份。那时候这个城市还年轻,还美丽,像三陪小姐一样用热辣辣的眼神打量着李世民起兵的西域宝马。宝马性感地仰天长啸,轻蔑着隋炀帝绮丽又脆弱的江山。我真希望我也能对这个城市“跩”上一句:“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可惜我的这故乡一点不争气,堕落得连性别都没了——我也就没了跟它调情的兴致。

  天杨说:“周雷,到这儿就可以了。”

  我正在胡思乱想,一时没听清她说什么。

  她冲我笑笑,脸上一如既往的干净,不施脂粉,在夜空里清澈着。

  “咱们就再见吧。”她说,“再打电话给你。”

  我抱紧了她,我吻她。我的双臂把她箍得紧紧的,她像熔化了一样放弃了挣扎。就是这么一回事,天杨,别装得什么都不知道,你没那么无辜。我爱你,从咱们小的时候,从小学五年级起我就爱你。从你上课偷看《局外人》的时候我就爱你。从你像个小水萝卜一样戳在教室的第一排,到你亭亭玉立地坐在学校的篮球馆,我一直都在爱你。比起那个时候,我更爱的,是现在的这个长大了的你。天杨,天杨,你不能这样对我。

  我放开她的时候,她的头发乱了。嘴唇像绽放一般的红。

  “对不起。”我说。

  她摇摇头,“再见。”

  她转过身,踩着地上的灯光。

  妈的,我今天丢人现眼到家了。

  {天杨}

  我站在公共汽车站牌那里,发着抖。他还在对面,在唐槐下面,路灯旁边,我越不想看他,他的身影就越是跳到我跟前。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么心慌得要命,来不及想。我知道他不会走,不看着我上车他是不会走的。可是我突然一点力气都没了,那路公车好像永远也来不了。一辆出租车在我身边停下,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拉开了车门。那个阴魂不散的还站在那里,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落荒而逃。

  “去哪儿?”司机问我。

  我告诉他家里的地址。

  “你不认识我了?”他问。

  我以为我碰上了一个劫色的。这时候他回过头来,“天杨,好久不见。”

  肖强。

  我今天招谁惹谁了。皇历上一定写着呢:今日不宜出行。

  “嗨,”我觉得我该表示一下惊喜,“真的好久不见。”

  “我还以为你留在上海了呢。”

  “没有。”我说。

  “你现在……”

  “是护士。就在儿童医院。”

  “噢。白衣天使。”

  我们都沉默了下来。没人说话,车里的广播声就格外地响。音乐节目,应该是“怀旧金曲”之类的,不然不会是罗大佑的破锣嗓子在嘶吼:

  “在这批判斗争的世界里,每个人都要学习保护自己,让我相信你的忠贞——爱人同志!”

  我把头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他刚才说的话又在耳边回响起来:“天杨,我爱你。从小的时候起我就爱你,别装得什么都不知道,天杨你不能这样对我。”

  然后,我居然想起很多年前方可寒的话,“宋天杨,男人的话不能不信,但也别全信。明不明白?”她诡谲地笑笑,她身上永远有股浓郁劣质香水的香味。

  到了。我看了一眼计价器。

  “不收钱,天杨。”

  “那怎么行?”

  “行。”他坚持,“好不容易又见面,这次一定要算是我送你。下次,下次你就算是顾客,下次收钱,可以了吧?”

  “谢谢。”我今天没力气跟人争。

  车灯就像一种审视的目光跟随着我的背影。我走出去很远了,才听见汽车重新发动的声音。我再一次落荒而逃。今天我可真是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我准备回去再查查字典,还有别的什么用来形容人的狼狈相的成语吗?

  {江东}

  从什么地方说起呢?我小的时候不叫“江东”,叫“梁东”。北明中学的江校长是我的继父。这件事我很少跟人说。我的生父是个赌徒。我六岁的时候,跟着妈妈离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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