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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我们临时去开个紧急会,你去陪陪你陈伯伯,他一个人在家。”

  “嗯。”

  “小李来接你,不过要迟一点,你一定小心点,去候车厅有保安的地方等着。”

  “没关系,我不害怕,有人陪我一起来的。”

  “谁?”

  “我的朋友。”我说。

  我的答案让妈妈在电话里的声音顿了下,才说:“那也好。”

  没想到小李的车比我们还先到。他眼尖,一下子在人群中找到了我。

  “你朋友啊?”小李看到我旁边的慕承和说。

  慕承和主动和他握手,“我叫慕承和。”

  “我是李邴,他们都叫我小李。”

  “薛桐送到你手上,我的任务完成了,还能赶上最后一趟车。”

  “怎么?这么晚了还要走?”小李说着看了我一眼。

  我不知道他竟然是真的要走,也急了:“你两顿饭都没吃,明天再回去好了。”刚才和老妈提到他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一定不能让他一个人坐夜车回A城。

  不知道小李是一下子就明白我的意思,还是误会了我和慕承和的关系,总之完全站在我这边说:“童监要是知道我就这么让你走了,回去肯定不放过我。慕哥,好歹今晚过了再回去。”说完就拉着慕承和上车。

  好在,慕承和不是个固执的人,只好一起上车,和我一起坐到后排。

  我们没有去陈伯伯家里,小李说陈妍的外婆知道这事儿后,心脏病发作进了医院,现在陈伯伯正在医院,忙里忙外。

  “那……我们去看陈妍吧。”

  小李从后视镜看了我一眼,说:“好。”

  “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李的眼神一下子暗淡下来,一改往日的性情,异常艰难地说:“陈妍她……昨天晚上她一晚上没回家,以前从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手机也不通,后来大家都四处找她,第二天早上也没个结果。后来,有人在政委他一楼的拐角发现了她的发卡,然后……”他顿了下,“中午就在小区停车场背后,围墙边的水沟里……看到她的尸体,还被人给……”他没再继续说下去。

  到了那里,看到很多记者和穿着制服的警察。

  有人说:“应该是尾随死者回家,在楼道里用迷药将其迷倒。停车场是犯案现场。”

  “是先强奸,然后再用刀捅。脖子动脉那一刀是致命伤。”

  “凶手又将尸体拖行了几十米,扔到水沟里,用树叶遮盖。”

  我焦急地拨开人群,跟在小李的后面到了验尸房。小李先进去,然后回头看我。我站在门口,看着床上躺着的那个人。

  身体盖着白布。右脚的脚趾头露出来,大拇指的指甲上涂着蓝色的指甲油。那个指甲油我也用过,过年的时候我们一起买的,当时我选的胭脂粉,她选的宝石蓝。

  我缓缓地走近她,然后站在那里揭开了一个角,看到她的脸。她的脸泛着青紫色,并没有像外头的人说的那么不堪,面容很安详,一侧脸颊有一个擦伤的伤口。

  我原先听着他们的话,无论是妈妈说的,还是小李说的,甚至是外面警察说的什么,我都觉得不是太伤心,因为我从心底还没相信会是真的,直到看到这白布下的脸。这一刻,我蓦的觉得胃开始痉挛,有一股热流汹涌而上,一下子到了喉咙里,我捂住嘴,飞奔到外面,扶着墙就开始吐。

  可是胃里根本没有东西,除了一滩胃液,什么也没吐出来。

  我从小就不是个胆小的人,爸爸的尸体也是我去停尸间辨认的,时隔多年之后,我的脑子居然将两个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开始是爸爸,后来是陈妍。

  爸爸说:“桐桐,你是爸爸的宝贝儿。”

  陈妍说:“一个人多好,无忧无虑的,而且我还有其他理想。”

  然后,我开始抽泣。哭着哭着,我又吐,直到有人拉起我,把我架了出去,再拨开人群,将我带到最外面。

  那个人捧着我的脸,一次又一次地用手替我抹去眼泪说:“薛桐,不哭了不哭了,不哭。”他的手指打湿了,换手背,手背打湿了又换手掌。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笨拙过。

  他可以一口气回答出对我而言是天文数字的四则运算。

  他可以站在台上对着下面的国内外专家,不卑不亢地回答一切刁钻的问题。

  他可以很轻描淡写地叙述自己的生理缺陷。

  他可以在他的领域让很多人景仰。

  可是当我哭得几乎要忘记呼吸的时候,他好像一下子手足无措了,像一个做错事的大人,用不太娴熟的技巧哄着小孩,嘴里只会重复着说“不哭”这两个字。

  3、

  虽说我们站在暗处,依然偶尔惹得旁人侧目。于是,慕承和跟小李要了钥匙,打开车,陪着我坐在后排。我抽噎了好一会儿,终于平静下来了。

  月光透过楼与楼之间的缝隙洒到地面,我将脸转了个角度,看到了那半轮弯月。对面有一栋陈旧的居民楼。不知道哪一户的人回家后,使劲地关了下门,于是几层楼的声控灯全都亮了,过了好几秒钟,那橘红色的灯又整齐划一地熄灭。

  我说:“我小时候觉得声控灯很奇妙。我们家从县城里搬到市区,才第一次知道有这种东西。那时候,小小的事情都会让我很好奇,所以一个人在楼道里不停地地弄出响动,让它亮起来。后来还渐渐地做实验,想知道究竟多大的声音能刚好让它亮。”

  长大之后,我觉得很多人的心都像这个声控灯,在等待着能冲破它界限的声音,一旦出现,就会满室光芒。可是在白天的时候,对着太阳,它也会自卑地无法发光。就像我爱着慕承和,也因为自卑和胆怯而不敢告诉他。

  是的,我爱他。我曾经质疑过这种爱,我怕它是崇拜,是依赖,是迷恋,是寄托,直到我看到陈妍的遗体。那一刻我想了很多,我甚至在想,要是躺在那里的是我,会是什么样子。有哪些人会来看我,有哪些人会伤心。

  在生命就此戛然而止的时候,最让我懊悔和遗憾的有什么。

  我拿出手机将那条存在发件箱里的短信,给刘启发送了出去,关上手机,然后叫了声慕承和:“慕老师。”

  “嗯?”他转头过来。

  我说:“你可以抱一下我吗?”

  慕承和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呆滞了一秒钟,然后张开双臂迎我入怀,手臂收得紧紧的。记得第一次他抱我,是在那年除夕,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他给了我一个绅士般温和的拥抱。我将手放在了他的背上,顿时觉得自己的心脏猛然收缩了一下,那种感觉一下子传到四肢,手脚都微微抖动。我的头搁在他肩头,又嗅到那种像松木一样的气息,眼睛闭上的瞬间,眼泪划落下来。

  爱,是肯定的,可是它又是如此地艰涩难言。

  只怕这个字眼一旦被我说出来,好像就会亵渎他。

  得知陈妍死的这一天,我和刘启分手了。

  慕承和第二日一早就坐车回了A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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