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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谁稀罕花啊!”徐林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接了花扛在肩上。

  “这个……”秦川把最后一束花给了我。

  “这是杨澄托你给乔乔的?”娜娜兴奋地插嘴问。

  “小衙内?他在美利坚才不会有这种闲心呢!”秦川转向我,含混地说,“喏,我给你的,人家都有你没有岂不是很没面子。”

  “要你管!”我瞪了他一眼,而看着满满一把粉粉紫紫的百合,我还是忍不住笑了。

  之后秦川帮我们拍了各种奇葩版本的四人合影,虽然是告别的一天,但我们谁也没有难过。傍晚秦川载我回家,靠着车窗,回望越来越远的大学,我想就这么拜拜吧,不管谁走谁留,反正我身边有一个人,我永远不会跟他说再见。

  毕业到底意味着什么,在毕业那天一定不会懂。要过很多年,在彻头彻尾地失去之后,在深切地知道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时候,在许多美好的宝物纷纷变成曾经而无处安放的那一刻,才会发觉,其实你一早就跟它们告了别。

  §第七章 曾少年 一

  进入社会之前,我对“社会”这两个字有点莫名的恐惧。那源于二十几年的人生经历之外,我懂得上学是什么样子,但不懂工作是什么样子。很多成年人都竭力描绘它的复杂,又没有一个能说得清,能分明地告诉一个22岁的女孩,7月毕业之前的日子和之后的日子到底有什么不同。他们也懒得说,因为反正他们不会再踏入校园,而我们早晚要走入社会。

  我就这样带着半分茫然半分敬畏来到了文艺社。

  文艺社是新中国成立初就成立的老资格出版社,因此社址在北京二环里,以至工作后我就暂时住回了灯花胡同的小院,有种扑腾半生回到原点的感觉。周围都是寸土寸金的高楼大厦,在它们的俯视中,文艺社执拗地老派着。灰灰的墙,半壁爬山虎,白漆的牌子上写着国家领导人题的社名,第一天站在文艺社的面前,站在我未来开始的地方,我有点说不上来的沮丧,这儿和我所有的想象都不同。我不知道多少人畅想过“长大后”这个伟大的时间状语,又有多少人实现了小时候的豪言壮志,我想可能大多数都没有,我们就像被庞大海水覆盖的水滴,没有挣扎出一个泡沫,就消失掉了。

  我被分在了宣传部,我的领导是朱主任,一位快50岁的大叔,他人很和气,按社里其他人的话说就是一副无欲无求的退休相。到他这个地步,没有升的可能,也就没了争的斗志。大概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遗留下来的毛病,凡事朱主任都爱拿“社领导说”做开头,一片红心向着社长的感觉。作为宣传部主任,他永远背着一个相机,有机会就给社长照相。这马屁拍得有点惨不忍睹,但他仍然乐此不疲。

  这些都是我们部门比我早来两年的张姐告诉我的,社长的履历、社助的文凭、谁有背景、谁离过婚、谁和谁好过……我来了不到一个月,整个社里的关系就在她的帮助下全搞清楚了。朱主任和张姐都对我不错,他们叫我“小谢”,这是我从小到大没有过的称呼,以前要么被老师同学喊作谢乔,要么被室友发小喊作乔乔。开始时朱主任还为此讲了个笑话,他说每次叫我,都想叫小乔而不是小谢,小乔初嫁了嘛。这笑话很蠢很冷,但我还是自然地配合着笑了,就像我自然地配合着成为小谢一样。

  说起来我的工作真不忙,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给办公室打一壶开水,然后保证一天的供应。这活之前是张姐做的,我来了之后就换成了我,过两年社里再来新人的话,就会再换成他。整个文艺社都是以这样的节奏工作着的,刚开始我也充满干劲,想做点什么,想去开拓新的选题,拜访很牛的作家,而很快我就被拖入了这种固有的节奏中。就像是一个崭新的齿轮被装入一块陈旧的钟表之中,它能做的只是慢慢变锈。

  我读了那么多年的书、我引以为傲的大学、我积累了许久的畅想,从那一刻起都失去了效力,对我来说,社会教会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它会剥去十几年教育给你穿上的那件外衣,然后肆意地重塑你。

  我被塑造成了一个坐在堆满书的办公室里,每天早上准时打一壶开水,然后坐下来看网上的各种新闻,在本社出版的图书之外顺便读读《鬼吹灯》什么的天涯热帖,然后到点关机下班回家的小编辑。

  而徐林和娜娜的工作与我完全不同,她们每天都很忙,徐林不辞辛苦四处接活,四处跑发布会,恨不得满北京的娱乐版都是她的稿子。娜娜在台里天天开会,做前期盯后期,她跟我说现在她的偶像是哪吒,因为三头六臂、多手多脚。我们明明在同一个社会形态里,却过着这么截然不同的生活,不知道是不是用政治题里常说的中国特色才能最终解释。

  我忍不住跟秦川抱怨作为一个社会新人却有力气没处使的小沮丧,秦川安慰我:“她们是娱乐圈的人,和你又不一样。”

  “可是很充实啊!我现在都不知道每天做的事有什么意义。”

  “乔乔,那你想做什么呢?”

  他把我问住了,我对现在不太满意,可究竟什么能让自己满意我又说不出来。上学的时候我不羡慕任何人,不管他们有多大的成就,我也只是简单地说一句“好厉害”而已。虽然没有任何凭据,但我天然地认为我的未来是无限的,无限到所有已知的成功都不能打动我的地步。那时我们都这样,这大概就是未知的魔力。而当所有的未知尘埃落定,不光洁亦不明亮,巨大的茫然便立即袭来。

  “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那就对啦!你的脑子,要是能弄明白自己想干吗我才奇怪呢!”

  “秦始皇!”

  “怎么了?不知道想做什么有什么的,你以为学校老师教的那些梦想照进现实的东西就是一定的吗?梦想是用来存在的,但不一定是用来实现的。对,有梦想是会活得有趣一些。这世界上本来就有人生下来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有的人一辈子都不知道。那又怎么了?天才和普通人不是都活着吗?所有种群都是被少数优秀者带领前进的,前者可能改变世界,后者没这个能力,不过没关系呀,他们享受前者改变的世界就好了。”

  虽然每次秦川讲起道理来我都很想笑,但又总不知不觉地被他说服,我好奇地看着他:“那你是前者,还是后者呢?”

  “当然是前者啦!”秦川又一副我是天才拯救世界的表情。

  “呸!我才不信!那你告诉我,你想干什么?”

  “哎呀,早晚你会知道的!”

  “那现在怎么办?”

  “现在,你就乖乖地看着我,一直跟着我好了。”秦川笃定地说,他说的这些其实挺糊弄的,但是我莫名地很满意这个答案。

  §第七章 曾少年 二

  我过的每一天都是寻常日子,本来我以为除了徐林和娜娜,我不会和那个看上去绚烂多姿的圈子有什么交集了,所以当徐林一个接一个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我还以为又来了什么狗血的八卦。

  “喂。”

  “怎么这么半天才接电话!”

  “我打热水去啦。”

  “最近跟千喜联系了么?”

  “就上个月回学校找她吃了顿饭,怎么了?”

  “她还念研究生呢吗?”

  “当然念了!你没事吧?问这么多有的没的,到底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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