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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 2 ]

  放弃一个习惯与开始一个习惯,可能并不需要理由,而需要一个时机——斯佳结婚了,搬出去住了,自次日起,继父就停止了他坚持了十几年之久的健身运动,好像被发令枪给打停了似的,戛然而止,毫不留情。他对斯佳母亲这样解释:年纪大了,练不动了,有这个功夫还不如在家烧两个好菜。

  把锻炼的时间用来烧菜——自然,继父开始发胖了,胖得特别具有速度和规模。曾经的肌肉群渐渐萎缩得像棉花絮,肌肉与皮肤间的空隙,原本只有一层纸那么薄的,现在好了,从纸变成了发糕,肥美的脂肪层层叠加,如鲜花怒放,下巴由双至三,裤腰带上挂下沉甸甸的胃,臀部像女人那样满满当当……任何人都不可能想象,就在半年前,他还是一个以健美著称的男人。熟人们自然会建议他注意一些之类,他总是笑微微地摇摇头,好像出于一个不为常人所理解的神秘原因,他满意这种状况,就这样死乞白赖地顺着杆子往下滑,自由落体般任其堕落。

  有趣的是,此消彼长,斯佳母亲现在倒开始热衷于锻炼了。因为她的专业出身,在一些场合她特别受到重视:街道文化中心、居委会宣传队、老年舞蹈队等等,她早要赶早场,晚要赶晚场,忙得跟花蝴蝶似的。在那些老年人中,相对论发挥作用——她年轻了、有身材了、有气质了,开始了人生第二春。

  一开始,斯佳经常回娘家——刚结婚那阵,有时候是一大早回,有时候是深更半夜回,没有预告没有说明,总在反常的时间出现,带着掩饰过的仓皇。

  她不是急不可待地要离开的吗,还回来做什么?她的新婚生活如何?她快乐吗?就算日常的体己话儿,也没有人去起头——这不好怪斯佳母亲,人家那样忙的、那样没有时间。退一步说吧,说算她有时间,斯佳哪里又能跟她真的亲近起来;而继父呢,一见斯佳回来,就忙不迭地捧出各种冷盘热菜,好像“吃食”就是一等一的重大事务。他满含期待地盯着斯佳,催着她吃,问淡咸鲜辣,问改进意见。总之,绝不问别的、不谈别的,弄虚作假地对斯佳刚刚新婚的事实视而不见。

  斯佳一筷子一筷子地往嘴里塞、潦草地点头夸奖。有些话,思来想去,几乎到了嘴边,刚要开口,继父倒像是伺机而动似的,立刻就把一碟菜往她跟前推:来尝这个,尝尝这个!

  斯佳看看臃肿得完全没了样子的继父。就算现在已完全没了那种亲近的渴望,可是,她仍然喜欢继父从前的那些肌肉,它们在皮肤下滚动着,像千言万语、欲说还休。可瞧瞧他现在吧!太可怕了,像一堆白泥摊在那里,除了吃,别无所好、别无所系,就算对斯佳,也毫不在意了。多么干净彻底的抛弃。

  可是,斯佳真的很想跟他说一说呀,就像十几岁的时候,把他当做父亲又当做母亲,跟他说肚子疼,说胸脯胀,说哪个女生喜欢哪个男生等等,她总要跟个人说一说吧,那件事情,她的痛苦与无能……斯佳盯着继父的肥胖身躯,几番张口,又几番闭上。她真惊讶极了,感到双唇像破了皮似的,一股血腥之味在齿间弥漫。

  我饱了。突然间,斯佳推开碗碟,热泪盈眶,若有所悟——她结婚了,于是继父就永远关上了他与她之间的情感通道。显然,他在拒绝任何她可能要开始的谈话,不用语言或眼神,而改用整个身体来表态。他让身体发胖,他让自己变得糟糕,他放弃自己的健康,这里面本身就有立场与潜台词,完全竖起了投降的白旗子,他完全撤退了,他让自己就仅仅是一个父亲,甚至还不如一个父亲……

  好了,醒醒吧。斯佳幡然醒悟,对自己的软弱与妄想羞愧难当。对这个家、对继父,再也不要有任何幻想了。她就该是一个人,面对已知、面对未知。好在,只要想通了,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从十八岁那年起,她就已从人群中被流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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