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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部:惊蛰

  一、远镇

  1

  七堇年。

  这是父亲给我取的名字,他说那是因为在他的家乡每年暮春时节会有漫山遍野的三色堇绽放。那种朴素的花朵有着能够弥漫一生的寂静美感。

  当我长到能听懂他这些话的年龄的时候,我已经记不清楚他的样子了。唯剩影集里的一张黑白照片。那种边缘上有细小的凹凸有致的花纹的老照片。母亲说那是我一岁的时候。我看到一张天真无邪的幼儿的脸。稀疏的毛发,瞳仁深黑而且明亮。父亲抱着我,目光无限深情与严肃,带着拘谨的淡淡笑容。有突出的颧骨与瘦削的两腮和下巴。轮廓分明,面若刀砍斧削一般的英俊。穿一件洁白的衬衣。很多年之后偶尔翻出来看到,凝视着定格在这张照片上的两张面孔,感到陌生。有锥心的伤怀。这些在当时郑重其事的,却在今日早已被遗忘了拍摄目的的旧照片,给我留下轻微叹息。

  我知道有些人是无法忘记的,即使在你成长之初他们就已经消失。但是他们被镌刻在你的生命线上,无法磨灭。让我们终其一生为了这些印记做两件事情:怀念,或者寻找。

  十禾说,终有一天,她会找到一条自己要走的路。我看着她明媚的笑容,满是善良与忧伤的痕迹。

  那年春天注定是生命中最糟糕的日子。连绵的阴雨连续十几天不断。日照开始渐渐变长,天亮的时候听见这个城市已经蠢蠢欲动的各种声音。我想这是怎样一种重复。睁开 眼睛看见雪白的天花板,知道自己又离死亡近了一天。厨房里母亲在给我准备早餐,有丁丁当当的声音轻微作响。楼上有人会放帕格尼尼或者柴可夫斯基的弦乐。声音透过墙挤进来,细微而渺茫。很快我就必须醒来,穿衣洗脸梳头吃饭上学。于这机械化的行动中昏昏欲睡。下楼穿过花园,穿过马路。旁边种着常青灌木,图书馆的门前许多老人在打太极。上班族神色慵倦地等公车。有和我一样匆忙的孩子驮着书包,像一匹匹骡子。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意义的。我也记不清楚。我只是不愿意将生命浪费在拷贝一样的日子中。盘古乐队在唱:

  死亡不是最可怕的事,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你们每天这样工作生活,就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

  十禾,什么时候可以结束这样的日子。

  随时,她说。然后妄自向前走,以贯有的,孩子的姿态。

  我们在高三。

  每天进教室会看到有人已经捧着一本封面上印着“题网恢恢,疏而不漏”或者“题海无涯何作舟,某某帮你不用愁”之类字样的参考书在啃。我呼吸这里浑浊的空气。我深知自己将有最美丽的年华埋葬在这里。无可选择。悄无声息。

  在数学课最昏昏欲睡的时候,望见窗外的阴霾天色。南方阴雨的天气绵延不绝。津台雾锁。远处是高大乔木微微摇晃的不定姿态。这种时候会想念遥远的路途。想起父亲的气息。思绪蚊香一样蜿蜒扩散。触到某个隐忍的伤口,猛地收回来。疼痛不已。然以后那一黑板一黑板的文字就让我盯到眼睛发酸。有液体处于生理保护作用而充盈在眼眶里。

  或许我们的生活中,任何事情都不可知。

  那些华灯初放的黄昏,十禾与我在教学楼的楼顶上看日落。那些刻刻幻灭的云霞和微弱光线,就像这个世界上的生死一样迅疾无常。十禾看着他们平静地坠落与消亡,仿佛目睹一场漫长的落幕。原谅与毁灭交织,蔓延着生之荒芜的风。直到有刺耳的铃响,她才回过头来,说,走吧,回去了。此时已经夜幕低垂。偶尔有一两颗明亮的星宿遗落天边。寂静闪光。

  我现在想起那些黄昏,我从未真正看清过她的面容。我只看见一个寂寞的孩子站在那里。而她的希望,疼痛,或许只有落日看见了。

  3月17日

  我发现我无法专注于做任何事情。我在想,我也许真的不能走下去了。晴朗的黄昏,堇年陪我一起看落日。我只看到血红的云霞。一直延伸到天空深处。

  2

  遇到不好的天气,她就和我一起站在走廊上,看墨鱼他们打篮球。他打球的样子很好看。

  但我想他大概永远也不知道我们在看吧。这是一个人的游戏。

  心情很好或者很不好的时候,我和堇年在后山的荒草之中奔跑。今天就在草丛中遇到一条菜花蛇。盘踞在石头后面。我们在那些高草之中隐藏,奔跑,盲无目标。我希望永远有这样善良的孩子,陪我在落日之中奔跑。累了就倒在地上喘气,世界安静得只有自己的狂莽心跳和粗重的呼吸。我们就这样倒下去不起来,看黄昏里云们不知去向。只见一片绛红的天色,有无限壮丽。宽阔到你感觉到自己的微不足道的短暂生命是这样悲凉与寂静,与这些丛杂荒芜的野草并无二致。

  忍不住眼泪灼热地流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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