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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一个身穿白色工作服的殡葬人员用剪子利落地将寿衣上缚着的几道细红绳剪断,“哪个家属跟着开光?

  有人把蘸了白酒的脱脂棉塞到许盈手里,“小盈快去。”

  许盈急急挤上前来,“我来!”

  殡葬人员看了她一眼,温和地道:“用酒精棉给你爸爸擦一擦,我念一句,你跟着念一句,念到哪,擦到哪,明白吗?

  许盈其实并不很懂,但周围又是哭声又是说话声的一团混乱让她也跟着混乱地点头。

  “开天光,亮堂堂。”殡葬人员手里的酒精棉拂过逝者的脸,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开天光,亮堂堂。”许盈跟说照做。酒精棉下,爸爸的脸冰冷冻手,不似柔软肌肤,而像一具制作逼真的蜡像,让她心底泛起异样的恐慌。

  假的吧?这面前不会说、不会动,连温度都没有的蜡像一样的人,真的是她爱笑易怒又唠叨又操”的爸爸吗?那么冷,那么硬,真是曾是活生生一个鲜活的生命吗?

  “开眼光,观四方。”眼睛是闭着的,眉稀疏,眼凹陷,似乎是平日里熟悉的爸爸的样子。

  “开鼻光,闻味香。”好小的脸孔啊,爸爸的脸怎么变得那样小,是不是因为冷冻过的关系?

  “开嘴光,吃牛羊。”越看越不像。

  “开心光……”

  一切都是假的吧!这灵堂、这火葬场、这哭声、这嘈杂、这混乱……还有,她手底抚触过的,这具冰冷的蜡像。

  她其实……是在做梦吧?

  一个荒诞而混乱恍惚的梦境。

  开手光,抓钱粮。

  开脚光,脚踩莲花上天堂:

  开身光……

  她已经跟不上那殡葬人员所念的开光口诀了,但仍是含糊地跟着念,不能停不能停,这好像是很重要的谒语,丢一句都不可以。

  “好了,推过去吧……”有人指挥。

  “等一下,口钱要拿出来!”有人阻止。

  好混乱啊,这梦一样的一切——

  殡葬人员用镊子要把含在嘴里的铜钱取出来,那铜钱冻在里面夹不出,于是挖,于是撬。

  小姑姑呜咽:“嘴都撬坏了……”

  眼见着那葬藏人员用坚硬的金属镊子又挖又撬,冰冻的嘴唇被压扁成奇怪的形状,许盈心里蓦地一记刀剜的痛,那不是蜡像,不是啊!

  她尖厉叫着扑过去:“既然要拿出来,当初干什么放进去?”谁敢损坏爸爸一分一毫,不可以不可以!

  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拖回去,压进怀里沉声道:“不要管,不要看。”

  她扭着、挣着,咬着牙微微颤抖。她知道,这是惯例吧?所有送到这里的逝者远离前都要经过这一程序吧?可是爸爸会疼的,她也疼,喘不上气来的疼痛。

  口钱终于拿出来了,滑车被推向那个低矮的小拱门,许盈母亲撕裂心肺地哭叫着追过去:“再也见不着了……”被众人死死拦住拖住。

  再也见不着了!

  笑着的爸爸、生气的爸爸、拉着她手的爸爸、半夜起床催她关电脑睡觉的爸爸、和她聊天笑闹下棋学打字的爸爸……那么生机勃勃的人,那么爱谈天说地言语滔滔的爸爸,在家里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再也没有他的气息,厨房里、客厅里、卧室里,这个世界上,这个空间里。

  永远永远都见不到了……

  ☆   ☆   ☆

  四十五分钟后,取骨灰。

  等待时。有别的人家在整理亲人的骨灰,许盈悄悄推小弟,“他们用镊子在往外挑什么?那种黑黑的东西。”

  “不知道。”许君摇头。

  “一会儿我们把骨灰都装起来,一丁点也不扔。”她心里不满,那些人,挑什么挑,亲人的遗骨,应该一星一点都不能丢弃。

  “好。”许君又点头。

  时间到了,按牌号取骨灰

  许盈盯着金属方盘里细碎的骸骨与灰白尘粒,一阵恍惚。

  这苍涩残碎的白骨,哪里是爸爸的手臂,抱着她度过欢乐无忧的童年;哪里又是爸爸的双腿,经过几十年风雨辛劳撑起这个温暖的家?

  那样大的一个人,怎么就能变成这一小堆看不出形状的骨屑?真古怪……

  不知是哪个长辈递给她一双特制的长筷,“把黑色的东西挑出来,那是“病”。”

  病?

  她拉拉小弟,“快把那些黑东西挑出来,是“病”。”原来如此,难怪别人家都在挑那种东西,扔掉扔掉,不许沾染爸爸。

  许君便跟着她一起仔仔细细地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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