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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愚人节那天晚自习,爱恶作剧的拜伦一进教室就满嗓门灌,“Bronte,肖让你去一下。”我心无城府地去了他的宿舍,却被那首熟悉的《雪绒花》挡在了门外。四月的绿茵已蔓过长阶了,我知道,他就在那儿,他的琴弦已调好,他的窗户也已打开,而我,隔着一扇门,我那根颤动如丝的心弦,已经被他弹拨得缠绵悱恻了。我轻轻推开门,加入了他的和声,我全身心地融入在那美妙绝伦的乐曲里,我看见他的目光,如第一堂课那样干干净净地盯着我。突然,停电了,暗夜中,随着袅袅余音渐远渐逝,他急促的呼吸却越来越近。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嗅到成熟男人的气味,那气味里有一种令人迷失的眩晕,我感觉心里有一千只小兔在跳,我用力挣脱他,最终还是被他紧紧抱在了怀里。

  “放开我放开我,”我喃喃着,就在电流传遍全身时,他仓促地在我脸上吻了一下,便如梦初醒般地将我推开,我逃也似的冲出了小屋,不料却与端着蜡烛等在门外的语文老师撞个满怀,她一脸惊色地看着我长发凌乱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

  第二天,单恋肖的语文老师的嫉妒心毫不客气地使停电的那一幕成为学校的爆炸性新闻。很快地,同学们在冷淡了我的同时也疏远了肖,唯有拜伦涎着脸讨好我,在我与肖之间打着圆场。那些风言风语的话一不小心就会进入耳膜,让我羞愧的同时也心跳加速。我的心里十分矛盾,有时甚至暗自感谢拜伦,是他使我成为爱情的大傻瓜,我宁愿做这样的fool。但上课时我的目光再也不敢正视肖,生怕那相撞的火花会瞬间燃烧起来。我总是躲着他,甚至与拜伦假装暗送秋波。肖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越来越沉默了,没有了以往的幽默与激情,剩下的只是一张藏在一摞摞高起来的卷子背后越来越苍白的脸。

  六月初的那个晚自习,窗外飘着小雨,十分钟过去了,仍不见肖的身影。

  我在心里盼着,踌躇着。敏感的我早已觉察出那34双眼睛的异样,但我毕竟是科代表,还是在万般矛盾中敲响了他宿舍的门,可是连敲三下,仍没人应。

  我不假思索地推门进去,只见他合衣躺在床上,仍在睡着。一摸他的额头,烫得可怕,一时手忙脚乱的我,赶紧将他摇醒。他睁眼一看是我,大惊失色地示意我走开。这时我不知哪来的力气,将他扶起来,帮他服下两片退烧药,然后用毛巾敷在他的前额上。我第一次窥见他的无助和软弱,无声的泪珠滴在他瘦削的脸颊上,我默默拭去他的泪,鼻子一酸,“你等我,等我考上大学……。”他连忙捂住了我的嘴,“不要说,我不能再害你啊”。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教室,我知道了肖的全部故事――他的教授爸爸在平反前两年不幸病故,他的妈妈早已与丈夫划清界限,他的女友在得知他是淋巴癌患者时,便情断义绝弃他而去。那夜他迷迷糊糊时断时续地说着梦呓一样的悲情故事,我的手被那双发烫的大手一直握到天明,我把一切都抛在了脑后。

  我不在乎的结果是第二天一大早,校长把我Mum从百里以外请到办公室,然后Mum把我领回了家。

  从老师和同学暧昧的目光下穿过校园,穿过日渐葳蕤的夏天,我的心却从此进入了炼狱。我把自己反锁在家里,整天做题、背书,顾不得什么世俗流言,甚至顾不得他急剧恶化的病,我只有一个愿望――:考上大学,我要做他最好的。

  班主任和校领导曾多次登门道歉,希望挽留住我这个重点大学的苗子,甚至替我拟填好了报考志愿表。回校高考时,同学们热情地接纳了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但没有了肖的身影(他已调往异地的一所学校,那时因病情恶化被送到省肿瘤医院做化疗了),一切都变了,变得空洞而无意义。高考一结束,拜伦便悄悄塞给我肖临行前送给我的礼物。打开精致的笔盒,是他熟悉的笔迹:Bronte,如果我曾伤害过你,请饶恕我。记住:不要辜负自己。祝你考上好大学。肖于1982年夏。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我一遍遍擦拭,却抹不去肖的影子。整个夏天我都把自己关在小屋里,用他给我的那支白翎钢笔写一个字———那个一直藏在心口却不能说出的love。我的久被压抑的春心与那个多雨的夏季一起泛滥,我不可遏制地思念着肖,但我必须等,等到那一纸通知书,仿佛它是爱情惟一的通行证。

  终于有一天,妈妈欣喜若狂地拿着一张不一样的纸在我眼前晃动:正是我梦寐以求留着肖的足迹的那所外语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我打点好行李匆匆启程了。

  曾经憧憬过无数种与肖重逢的场面,却万万没有想到,待我辗转再见到他时,已昏迷了一天一夜的肖只能靠呼吸机来呼吸了。他的眼睛和头部不知为什么绷着纱布,只剩下半张毫无血色的脸。我用手轻轻摩挲着他的脸,他的鼻,我吻着他因化疗已变得红一块白一块的颈子,仿佛在花朵下吮着爱的蜜汁,最后我俯在耳畔告诉他:我考上了,我终于如愿以偿了。呼吸机的频率加快了,他的脸上出现了孩提般无忧无虑的笑容,他的唇终于吃力地翕动了:“Gr-eat”

  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我拿起他的左手,用我的食指在他的手心儿里一遍遍写着Love,泪水滴在他渐渐发凉的掌心,我看见他瘦骨嶙峋的大手终于缓缓合成了一握。

  那一刻,我听到一种琐细的落英的声音在体内,好像细如发丝的那根弦断———在最深最深的心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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