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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也许是表情太自责,在别人眼里就自然而然被理解成为“因为朋友过世而悲痛欲绝”,以至于走进教室的时候在门口撞到同班的季霄,对方迟疑了数秒终于在身后叫住了她。

  “呐,夕夜……”

  女生慌张地回过头。

  “……不要太难过。”人死不能复生——这是下文?

  女生苦笑着缓慢眨了眨眼:“没事。”语气里满是疲惫。

  颜泽在世时是自己与外界交流的桥梁。和同学一起出去唱歌也好,去拍大头贴也好,那些琐碎的快乐,在颜泽的构建下让自己的世界多彩起来。如今颜泽死了,竟还在起着这种作用。想想这一个月来,几乎所有人对自己说的话都以“逝去的颜泽”为根基。

  开始以为自己没有颜泽也可以自然地与人沟通,却越来越发现自己完全无法跨过颜泽。当他们忘记颜泽的时候,也很可能就是自己被遗忘的时候,虽然暂时没这种担忧。身在另一个世界的颜泽对这个世界依然有不可忽视的影响力。

  就是这样的存在。

  夕夜抬起头看向面露担忧之色的季霄:“如果我说我没有因为颜泽的死而难过呢?”

  男生愣了,担忧的神色终于渐渐变成了费解,半晌才勉强找回重新开口说话的气力:“啊——夕夜,你不要这样。”只说不够,经过女生身边时还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肩。

  剩下夕夜怔怔地抱着海报发呆。自己这样,到头来还是被人认为是“因悲痛欲绝而开始说胡话”了么?

  没有人会相信的。

  (2)

  海报,要代替颜泽贴;传单,要代替颜泽递;报名工作,要代替颜泽组织。

  由于未到学生自主管理委员会换届的时候,新的部长没选出,身为体育部干事的夕夜自然代为接管了体育部的所有工作。一时间因为体育节的来临忙得焦头烂额。

  代替,是个令人既激动又沮丧的词。

  暮秋校园的午后,广播里放着煽情的旋律。踩着音乐的节拍,夕夜穿过漫长的走廊站定在7班的门口,深呼吸定了定神,敲了三下推开门。

  离门最近的是一张陌生的脸,夕夜有点胆怯地涨红脸说:“找一下你们班长”,声音是微微颤抖的。出师不利。7班第一排的女生盯着自己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去叫了一个人的名字。

  “什么事?”一个男生从教室里风风火火地跑出来,半带上门。

  “你是7班班长?”得到对方点头的答案后夕夜调整语气继续说下去,“我是体育部……干事。请问你们班体育节的报名表什么时候可以上交?别的班都已经交齐了。”

  “啊……这个,”男生挠了挠头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我给忘了。对不起啊,我这就统计,下午放学后保证交到你们体育部办公室去。”

  什么!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忘记!下午第三节课可是要将结果交到自管会的啊!你居然让我等到放学?

  不过,现在不应该这么说。

  “啊——这样啊,没事没事,你慢慢统计好了,”夕夜换出可被称为“秒杀”的笑容,语气已经压抑到温柔的程度,“放学后不用送过去,我来拿吧。”

  “那就辛苦你再跑一趟啦。”男生顿时松了口气,道过谢后冲进门去。等了半天,门外的夕夜也没有听见里面响起诸如“谁要报体育节项目”的征询问话。

  怒火必须忍住,否则永远都只是“体育部干事”。

  夕夜咬了下嘴唇转身离开,拇指的指甲在不知不觉中掐进拳眼,迟钝的痛感传来,力道放轻一些,血液又回流过来,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除去皮肤上那一道浅得看不清的印记,最后连那也缓慢地蒸发消散,缺乏真实感。

  甚至已经开始讨厌自己的虚情假意。碰上这种事的话,颜泽以前都是怎么做的呢?她好像一贯都处理得得心应手,从来没因为类似的事情而抱怨过烦恼过。

  学业之外,更大更广阔的那些天空,颜泽可以跑跑跳跳在里面纵情恣意,在那些曼妙的时光中、人与人的交往里、各种抛头露面的场合,进出自如,分寸拿捏得刚好。而自己却拽着她递过来的唯一线索,紧张又局促地跟着她走。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成了自己存在的证明?

  没有颜泽在,坐在图书馆自习一整天也不会有人来跟自己打招呼。

  体育课做仰卧起坐练习时,根本没有人会主动跑来要求与自己分在一组。

  班级里有许多话题圈,女士们一下课就围在一起,自己却无法像颜泽那样自然地插进话去。甚至,就连成为“体育部干事”也是因她当初一句“部里人手不够啊,忙死啦,夕夜你来帮帮我吧”而起。

  (3)

  最后一节是自习课,上到一半时住宿生就开始往食堂撤,教室里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走读生零散地分布着。夕夜看了看表,还有十分钟下课,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先去7班门口等着,以免又被那个不负责任的班长溜掉。

  可走到7班门口才发现里面居然只有一个学生,难道已经放学了?夕夜感到血压瞬间降下了两个单位的刻度。

  “那个……同学,请问一下……”女生笨拙地开口,话还支支吾吾的没讲全,就被对方头也不抬的一句“体育课,去操场找”给顶了回来。有点自讨没趣的感觉。

  绕过学校创始人的铜像,夕夜往400米跑道中的足球场张望了一会儿,没有上体育课班级的踪影。女生径直往篮球场方向继续走去。

  七班的男生们果然在一边的篮筐下争抢。夕夜沿体育馆台阶的边缘坐下,目光却被另一边正在独自打球的同班男生吸引。

  贺新凉。自从他和颜泽确定交往后她就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外出聚会时也尽量避开和他相见。几乎已经忘了当初是谁在黑暗中抱起自己,谁的手骨节突兀,谁的手腕处静脉跳动的节律和血液缓流的温度。夕夜在半昏迷状态中下意识地伸手去拽他的衣领,以为自己探到那个神情一贯凛冽的少年内心截然不同的温柔。

  最喜欢的女作家曾在小说里写过这样一句诗:曾幻想能在最为动心的那刻死去,但为了什么终于不能。

  那个故事的最后,置身童话的女孩回归尘世乘上飞机,把脸贴在机窗玻璃上。她看见西藏的千山万壑、草原牧场和寺庙红墙,看见山谷中的一条公路,看见公路旁边的那片草原和山坡。山顶上,她骑着黄褐色骏马的王子一动不动地立在那儿,她望着他,直到白云遮盖了大地。她与他永不相见。

  夕夜伸手去拽新凉的衣领,夜色含混了自己身上温热腥湿的血液气息。

  高一的暑假,夕夜被卡车撞伤,险些送命,那个少年丢失了惯常的从容,抱起自己疯狂地往医院跑,就在昏迷前的最后一秒还看见他棱角分明的帅气的脸。夕夜脑海中忽然冒出了那个童话落幕悲伤到死的故事,幻想如果自己在那夜就那样死去多好。

  如果死去的话,就不会在后来的漫长时光里背负着巨大的伤口,眼睁睁地看自己最好的朋友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在心里默默给自己判了刑——她与他永不相见。

  其实早该知道,他的温柔再丰富再盛大,也只是对一个女生而言,与他人无关。

  夕夜曾经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新凉选择的是颜泽而不是自己。任谁看来,顾夕夜也是比颜泽强很多的女生,几乎是个完人,相貌有混血的气质,头发是天生的棕色,进校第一天就开始被同年级或高年级男生议论着。甚至无需动用智慧,只要一点点小聪明就足够让她以中考文科状元的身份进校,之后始终笑傲在年级前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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