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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对不起,今天的事……怪我!不该在这个时候。对不起!请你原谅我!我……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哦,是《月光》!你听!《月光》!我喜欢《月光》!和最让他出名的《命运交响曲》、《第九交响曲》比起来,我更喜欢《月光》!那时他刚开始聋,他刚展露才华就开始聋了,一个作曲家聋了!可他还是走出阴影,写出了生命力量!南北,你听到了吗?你听到这种力量了吗?有句老话说得好,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你明白吗?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甚至,连死也可以跨越!只要,我们给自己种下希望。”

  “赵萍就那样跳下去了,活生生的一个人,啪的一下就摔到你面前,死了。说死就死了。你知道她死得有多惨吗?手、脚,就那样摔断了!不是我们想的那样从关节摔断的!没有那么幸福!是从中间,我们想象不到的地方,就那样断了!摔断了!就像我们掰断一根筷子那么简单!就是那副模样!她的血,流了一脸,眼睛都能流血!她的眼睛一直睁着,血……如果不是因为那个混蛋,我会去甲州吗?我会去采访赵萍吗?如果是别人去了,如果不是我那么不停地逼赵萍讲她的事,她会死吗?她会跳楼吗?贝贝才3岁!3岁!如果不是他,如果我守在我妈妈身边,我妈妈会死吗?我连我妈妈最后一面都没有看见!你知道这是什么滋味吗?你要我怎么跨越死的障碍?你让我拿什么种下希望?我怎么可能把别人的死当作没看见?都是因为我她们才死的,你知道吗!我现在只想杀了他,杀了他!”

  “那你为什么不杀了他?为什么还呆在这?拿上把刀,出去!去!去杀了他!杀了他去!你怎么不动?你犹豫什么?你害怕?好好想一想吧!为了他再赔上自己的一条命?值得吗?你的命就只值一个狗屁不如的混蛋吗?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哭什么?哭能解决问题吗?告诉我,告诉我你为什么哭?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杀了他,难道你就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吗!”

  “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爱我。爱一个爱你的人。我值得你爱,因为我全心全意地爱你,像你当初爱他一样地爱你!哪怕不爱我,你也要去爱别人。你还要活着去爱!把对所有人的亏欠内疚,都用你对这个世界的爱弥补回来!”

  “不可能了,我再也不想爱上什么人了,我没力气了,我害怕。”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告诉我,你在想什么?绝望是吗?恨他是吗?后悔是吗?因为这些你也想去死是吗?你想在死之前报答我是吗?南北,你看你多善良啊!你这么绝望还能想到我,还能想到别人。既然你有这么多的亏欠,为什么不像我刚才说的那样,用爱来回报别人呢?他欠了你的,你又欠了我的,谁知道我又欠了谁的呢?世界上的事都是这样的,永远都是一个欠一个的,放手吧,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我妈妈呢?她欠了谁的?她为我付出了这么多,我给过她什么?”

  “你是什么都没有给过她,但是,你怎么知道她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欠过别人的呢?也许,就在这里,也许就在我们的楼上或者楼下,就住着一个爱过你妈妈的人!他一辈子都没有得到过她,就默默地爱着她,默默地为她做了一切。难道就因为她不知道你不知道就说没有这样一个人吗?就要否认他的存在他所做的一切吗,就说她没有亏欠过别人吗?听我的,把对一个人的恨换成对所有人的爱,你要比现在快乐一百倍、一万倍。试着去努力一下,你可以的。你要替你妈妈把她没活完的日子活出来,活得久一点,快乐地活,用你的快乐弥补对她的亏欠。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能快乐,你知道吗?”

  张小京走了。她关了日光灯,拧亮床头那盏昏黄的小灯。她坐在床上倚着墙,被喜庆的颜色塞满的房间显得那么空荡荡。

  如果她不是一直紧闭双眼的话,也许这里现在就不会那么空那么荡。她并不在乎和谁上床。还有什么可在乎的?真没什么值得在乎的。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紧闭着双眼呢?现在,盛在心里这份空这份荡该怎么办?就是翻遍《康熙字典》也找不到一个词一个字来描述这痉挛的神经。

  她散淡地溜达到窗前,抽着一支烟,无事可做的恐慌纠缠着她。宁静而漆黑的夜向她压过来,她突然冷酷地笑。如果黑夜是一个人尽可夫的婊子,那我们要不要狠狠地嫖?

  “小灵通”忽然唱起了欢乐的歌,她吓了一跳。一个似曾相识的号码。“喂,你好。”她说。夜里的“小灵通”显得格外听话,通话质量相当有保证。他一开口她就认出他的声音,竟笑了。哦,是老安,他的“肺痨”还没有好。

  像老朋友那样地进行问候,他们似乎真的已经很熟。他问她在干什么?她说,写悼词呢!他竟笑了,说,倒霉孩子,怎么这么说话?她故作轻松地说,真的,你不信吗?你听听!——念亲人,自此阴阳相隔,生死茫茫,恨难再见。凄然叹,斯人已逝,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宛若尚未走远。悲惟剩,无言相对,扼腕垂泪,长夜无眠。寄哀思,长风浩渺泣凋零,婆娑泪眼。心肝碎,一夜霜雪罩鬓间,悲恸惊天!日高悬,星月映辉;雁悲鸣,花草洒泪;未亡人,悲欲绝世;痛死别,无缘膝前;吾心愿,永垂千古;新碑无字,铭刻心间。——怎么样?写得不错吧?可以入选中学课本了,最差也是一篇古文赏析。

  她嘻嘻哈哈地说。他也嘻嘻哈哈地问,哪抄来的?

  “我自己写的!”她说。

  “你没事写这玩意儿干吗?”

  “给我妈妈。”

  电话那头良久没有声音,她似乎听见窗外的风声呼呼掠过。下午在张小京车里她听广播说夜里有东北风五六级,现在就开始了吗?东北风,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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