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狗记第二十三出王老谏主

第二十三出王老谏主

　　〖夜行船〗（生上）日暖融和景明媚，和风扇夜开琼蕊。（末、丑）古墓坟头，儿孙来至，列香纸祭之以礼。

　　（生）吴忠，什么人先在此烧纸了？
　　（末、丑）不是别人，是小官人在此烧的。
　　（生）我不曾来烧纸，他倒先在此烧纸，好大胆！如今他在那里？
　　（末、丑）去了。
　　（生）与我去拿他转来！
　　（末、丑）去远了，赶不上了。
　　（生）快与我赶上去便了！
　　（末、丑）领台旨。任伊走上焰魔天，脚下腾云须赶上。（下）
　　（生）但见：
　　坟畔乔松舞凤，墓前古柏盘龙，楼台高耸插云峰，疑是蓬莱仙洞。
　　孝子坟前哭泣，杜鹃枝上啼红，春秋祭祀永无穷，代代儿孙供奉。

　　〖石竹花〗时遇寒食感孝情，办虔心特来拜坟。一杯美酒浇奠，使人不觉泪零。纸钱高挂坟头，略表孝情。酒肴罗列坟头，乞赐受领。

　　〖柳絮飞〗（净、丑上）闻知道哥哥上坟，上坟，强如拾得珠珍，珠珍。急急前来问事因，结义人算来强如手足亲。

　　（见生介）哥哥拜揖。
　　（生）二位贤弟何来？
　　（净）闻知哥哥上坟，兄弟不敢不来。
　　（丑）哥哥好人，你今日上坟，请也不来请我每两个，竟自来了。
　　（净）兄弟，孙大哥恐怕我每来吹了木屑，故此瞒了我每。
　　（生）说那里话！二位是异姓，所以不好请得。
　　（净、丑）大哥一发说差了。我和你既结义了，你的爹娘即如我的爹娘，我的父母就如你的父母，怎么倒说起异姓两字来？
　　（生）兄弟说得有理，愚兄有罪了。
　　（净、丑）何说此言！我二人没有什么孝顺，一陌纸钱在此，烧与孙老伯，也是我两个干儿子的薄意。
　　（生）多承厚情！
　　（净、丑）好说。大哥可曾拜？
　　（生）还不曾。
　　（净、丑）这等哥哥拜了，然后我每两个拜。
　　（生拜介）
　　（丑）待我筛酒。

　　〖忆多娇〗（生）生事之，死葬之，祭之以礼浇奠取。（净偷酒吃介。生）兄弟，你方才筛的酒，怎么不见了？（丑）想是孙阿伯吃了。（净）待我来斟酒。（生）望你阴空相保庇。（丑偷酒吃介。生）兄弟，你斟的酒，怎么又不见了？（净）想是孙阿姆吃了。（合）保佑儿孙，保佑儿孙，代代香花奉侍。

　　（净、丑）如今待我每来拜一拜。

　　〖前腔〗你两个是死鬼，我两个是活鬼，有名叫做拖狗皮。买些生姜，擦出眼泪。（合前）

　　（净作倒，入神介）
　　（生、丑惊介）为何是这等模样起来？
　　（净作乱话介）我乃非别，孙豪是也。
　　（生）这等是我的爹爹了。
　　（净）东京城里有名人，养得孙华有孝心。我的儿，若非结义相搭救，魂灵飞在九霄云。
　　（丑）我的活孙阿伯！
　　（生作拜介）爹爹，你下云来有何分付？
　　（净）孩儿听我分付，若非两个结义的朋友，你的性命也难存。
　　（生）爹爹说得是。
　　（净）你亏了他两个。一个与他一所房子。
　　（生）爹爹分付，就起与他。
　　（净）一个与他一个老婆。
　　（生）孩儿就讨与他。
　　（丑）孙大哥，是你亲口许的了，不要忘了。
　　（生）我怎么说谎！请问爹爹，今年田地有收么？
　　（净）种得便有收，不种没收。
　　（丑）孙阿伯的说话，也是开后门的。
　　（生）今年放债有利息么？
　　（净）你若放了出去有利息，不放出去没利息。别的都不要托他。
　　（生）只托那个好？
　　（净）只托两个结义的。
　　（生）一定托他。
　　（净）阴司有事，我去也。（作醒介）
　　（生、丑）兄弟。（叫介）
　　（生）兄弟，你方才怎么是这等起来？
　　（净）我怎么样来？
　　（丑）阿哥，你不晓得？
　　（净）我不知道。
　　（生）大兄弟，我父亲方才下云来附在你身上。
　　（净）我说道为甚满身麻木了，元来如此。曾说些什么？
　　（生）说道亏了你每两个。
　　（净）亏了我每两个什么来？
　　（生）说道若不是你每两位，我的性命也难存。
　　（净）恰又来。阴司也是晓得的，若不是今日孙阿伯说出来，明年也不知我每的好处。还有什么说？
　　（生）还说道一个与他一所房子，一个与他一个老婆。
　　（净）大哥，房子倒不打紧，老婆倒要紧。小厮家讨烧饼——说了就要。
　　（丑）阿哥走来。（背介）你方才是真的还是假的？
　　（净）兄弟，这叫做跳神驱鬼。像也不像？
　　（丑）阿哥，再没这等像的了。
　　（生）二位兄弟不要说长话短了，我和你就坐在草地上吃酒。
　　（净、丑）有理。阿哥请。
　　（吃酒介）
　　（外捧画上）嫡亲常赶打，结义与提携。院君劝解，忠言逆耳不投机。却把迎春赶逐，反将贤妻耻骂，于礼不相宜。片言容易出，驷马也难追。爱非亲的兄弟，煞昏迷。关张结义，今朝事却又何如？相杀无过子父兵，打虎须还亲兄弟。见此事方知。员外，你早知灯是火，饭熟几多时。老汉领院君严命，着我到坟上去劝解大员外，不免去走一遭。呀！元来员外共两个乔人在这里吃酒，我老汉只得向前去。员外拜揖。
　　（生）老人家免礼，倒生受你来。
　　（外）老汉闻知员外上坟，只得来走一遭。
　　（生）王老，你且坐着。
　　（外）老汉不敢坐。请问员外，二官人今日如何不同来拜扫？
　　（生）他不听教训，被我赶出去了。
　　（外哭介）员外。你不看兄弟面上，也须看爹娘面上，如何就把他逐了？
　　（净、丑）大哥，这个老儿是谁？
　　（生）是我家祖上三代遗下管庄库的王老实。
　　（净、丑）你多少年纪，这等老了？
　　（外）老汉今年九十三岁了。
　　（生）王老，你手中拿着的是什么东西？
　　（外）是一轴小画。
　　（生）是甚么故事？
　　（外）是一轴劝世图。
　　（生）拿来我看。
　　（看介）这画轴间的是什么故事？
　　（外）待老汉说与员外听者。

　　〖园林好〗听老夫从头拜覆，这画儿略堪驻目。（生）这敢是一株桑树么？（外）非是一株桑树。（净）敢是采樵图？（外）休看做采樵图。（丑）这几个人分明像樵夫。（外）错认了采樵夫。

　　（生）既不是樵夫，是什么人？
　　（外）这一个人姓田，名真。这两个是他的兄弟，一个叫做田庆，一个叫做田广。
　　（生）这妇人是谁？

　　〖前腔〗（外）是田真兄弟和媳妇，这妇人叫田三嫂。（净、丑）田三嫂是搅家精。（外）这妇女刁唆他丈夫，要兄弟分开两处。（生）他丈夫怎么说？（外）夫见说便推阻。田广和妻说：“我兄弟三人有愿在前，若要分时，待门首紫荆花树死，方可分开。”直待花树死便分居。

　　（生）后来却怎么？

　　〖忒忒令〗（外）那妇女每心肠太毒，见不从便生嫉妒。暗藏奸计，等男儿出去，这妇人等他丈夫出去了，（生）却怎的？（外）将门道紫荆花，把长钉钉，热汤泼，教花死树枯。

　　（生）那花树可死么？
　　（外）果然死了。他弟兄三人抱着紫荆花树仰面大哭，以此上三兄弟各自分开。
　　（生）以后却如何？

　　〖沉醉东风〗（外）奈田真哭泣痛苦。田真哭一会去了，两兄弟也泪珠扑簌。两兄弟也哭一会去了。只因这场痛哭，惊动了上界玉帝，见他兄弟不忍分开，洒下甘露来，救活了此树。感天地暗相扶，花开如故。三弟兄道：“先因树死分居，如今荆树重生，我兄弟也该重合了。”弟和兄再成一处，依然手足，同居如故。因此上义居流传万古。

　　（生）明人点头即知，痴人棒打不晓。你这老奴，知我赶兄弟出去，故把这画儿来嘲笑我。
　　（净、丑）大哥，把他的画儿扯破了。
　　（外）莫扯破，留与后人看，学他好样。须教留芳百世，免得遗臭万年。
　　（生）老贼分明说我。好打这老畜生！
　　（净、丑）好打这老狗！
　　（外）老汉九十三岁，伏侍员外三代子孙不曾打，今日如何要打老汉起来？
　　（哭介）员外，你若兄弟和顺，取却小官人回家，那时就把老汉打死，却也情愿。
　　（净、丑）这老的休胡说！
　　（外）我九十三岁，家中五代同居，百口共食，你两个是什么人？也叫我做老的老的。
　　（净、丑）我是你使长结义兄弟，叫你做老的，怕你甚么？
　　（外冷笑介）嗄！元来就是你这两个乔人，刁唆我员外赶兄弟出去。
　　（净、丑）打这老贼！我两个是什么乔人？我每是秀才家。
　　（生）老的不得无理！
　　（外）你两个秀才好不中！
　　（净、丑）如何不中？

　　〖川拨棹〗（外）乔人物，那些是人间大丈夫！说得个者也之乎，说得个者也之乎，难道你文章满腹。不识羞？酸饿儒！

　　（净、丑）这老贼倒来骂我每。
　　（外）便骂了你何妨？
　　（净、丑）打这老贼便好！我一来看大哥面上，二来你这老贼经打不起。
　　（外）你打你打！

　　〖豆叶黄〗你缘何无故调拨我恩主，赶兄弟在破窑内落泊，历尽艰苦？搬老婆舌头败风俗，你两个甚豪富？真乃天教一世苦！

　　（生）老的，你怎么这等无理？

　　〖三月海棠〗（外）听拜覆，是你祖上遗下财和禄，你缘何独自享着豪富？（生）家私是我的，干你甚事？（外）休怒，路见不平，令人刬削。（净、丑）这岂不是奴欺主？（外）我忠言却道奴欺主。（生）不看你老面，怕不打你？（外）老汉年高迈，九十余，便教死后待何如？

　　（生）你这老的，还要多说！

　　〖窜地锦裆〗（外）员外祖上置田屋，攒下家私传父母，你得来全不费工夫，不想窑中人受苦？

　　（生）我赶了兄弟出去，与你甚么相干？
　　（净、丑）莫睬他！

　　〖双劝酒〗（外）你抛弃手足，疏远骨肉，非亲是亲，全不省悟。一朝马转刀横，只恐悔不当初。

　　（生）兄弟，我和你回去了罢，不要睬他。
　　（净、丑）那里说起。倒吃这老贼一场怄气，快回去。
　　（生）叵耐无端老贼徒，
　　（净）出言道语敢伤吾。
　　（丑）正是是非终日有，果然不听自然无。（并下）
　　（外扯生跪拜，生偷下介）

　　〖红绣鞋〗（外）愿学田真泣树，泣树，取回兄弟同居，同居。美风俗，辨亲疏，兄与弟两和睦，欢喜煞老农夫。

　　呀！元来去了。员外既系旧家，必然达理。兄弟乃是棠棣之亲，手足之义，同胞共乳，同气连枝。你下得赶逐他在破窑中生受，沿街叫化，你倒与两个乔人结义，每日畅饮狂歌。老汉劝谏不从，好意反成恶意。呸！与我老汉什么相干！

　　堪笑非亲却是亲，
　　忍教兄弟受孤贫。
　　自家骨肉尚如此，
　　何况区区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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