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环记第六出韦皋嫖院

第六出韦皋嫖院

　　（生上）

　　〖菊花新〗十年窗下苦埋头。玉石难分满面羞。泾渭一同流。空咄咄气冲牛斗。

　　蛟龙岂是池中物。未遇风云升不得。
　　书生敛手自成呆。问道风云几时来。

　　〖渔家傲〗儒冠岂误身。不遇皆缘命。论贤才版筑耕莘。从古有人危困。只恨父母亡离乡井。举目无亲惟只影。几时得身上明廷。尽输忠无人提掇生灵。

　　（净上）艺在鸿门且荡游。满身赢得破儒裘。弟兄个个皆夸我。年去年来分子头。自家不是别人。包知水是也。我一生诗书懒读。专一打哄出些分子。吃些无钱酒。捱过岁月。念学生。入儒林。赖读书。怕作文。写的字。上大人。读的书。千字文。遮门户。靠头巾。轮岁考。央别人。若吃酒。占席尊。包分子。颇曾闻。近日手中乏钱。口内欠酒。幸得有个京兆朋友韦凤翔。只为秋场不第。闷闷在寓。此人乃是个风月好人。我这两日无酒吃。不免哄他到院子里耍一耍。图个醉饱。多少是好。转湾抹角。这里就是他寓所。不免咳嗽他一声。
　　（生）是谁。
　　（净）是学生。
　　（生）原来是包先生。请里面坐。
　　（净）先生请。
　　（生）学生小寓。先生请。
　　（净）韦先生拜揖。
　　（生）包先生拜揖。
　　（净）韦兄一向少会。为何在此自言自语。叹嗟甚么。
　　（生）小生为因秋场不第。在此嗟叹。
　　（净）我只道为着什么。韦兄。功名之事。乃前生分定。愁他怎么。只怕不得秀才。但入黉门。定然大小有一个官做。你若不信。只听我说。也不要读书。吃些斋。延些寿。活得八九十岁。朝廷不许你衣锦食禄。寿官也有一个。
　　（生）又来取笑。
　　（净）虽然如此说。还自要主张。
　　（生）为此心下不乐。
　　（净）韦兄。我和你俱是异乡人。又没个亲戚在面前。倘然为功名二字。愁闷成病。千金之躯。何人伏事。不免到院子里或勾阑里去乐一乐。消遣情怀。却不是好。
　　（生）花酒之市。乃君子不由。
　　（净）呀。韦兄差矣。自古道诗酒且图今日乐。功名休问几时成。那些妓者。动不动吹弹歌舞。唱的唱。奉的奉。亦可消愁解闷。学生当陪。
　　（生）既如此。烦老兄带挈同去。
　　（净）当得待陪。老兄。又一件。那妓者每能欺弱怕强。可将儒衣换了小衣却又好。他见穿儒衣的不似嫖客。吃他看乔了。
　　（生）是。谨领谨领。又一件。在那里来相会先生。
　　（净）韦兄。期在演乐厅相会。
　　（生）领命。（下）
　　（净）这是一个老实人。则被我哄得他心花缭乱。情热如火。此行正中吾之计。且落他几文钱。吃他几杯酒。多少是好。又一件。须要寻一个惬意的粉头奉承他才好。此间平康巷虽有几家。必是口手相应者才可。这里有个海二姐。他是镇河人。那海二姐能有本事。来的孤老。一夜弄到天明。不肯放过。中庸尚且说振河海而不洩。我虽然如此说。那韦兄被他缠倒了。乃我之过。不好。这个乃是刘二姐家。他是临清搬来的。能会吟诗作赋。陶渊明尚且说他临清流而赋诗。我这秀才怎么对得他过。只是罢了。此间是萧妈妈家。我旧相交的。不免作成他。萧妈妈在家么。
　　（丑内应介）是那一个。
　　（净）是你心上人。
　　（丑）我心上人多。不知是那一个。
　　（净）是你二十年死生交的。

　　〖梨花儿〗（丑上）嬴奸卖俏妆扮娇。迷魂阵里连珠砲。一个来时一个倒。嗏。陶朱公下网圈得他醮。

　　（相见介，净）妈妈。多时不见。
　　（丑）包官人。一向一向。贼。你这多时在那里去了。想杀我。想杀我。
　　（净）言之不尽。只为功名。在京走一遭。
　　（丑）敢是高中了。
　　（净）我到京占龟问卜。都说守旧。这等只是照旧。
　　（丑）敢是不中。
　　（净）然也。
　　（丑）你一向也想着我么。
　　（净）我若不想你。天厌之。天厌之。前者为想你。茶叶一日吃了二斤。
　　（丑）怎么想我吃茶叶。
　　（净）想着你恶心起来。吃些茶叶解吐。
　　（丑）遭瘟的。我想你是端的是想。
　　（净）怎么是想。
　　（丑）我想你一顿吃了六七碗饭。才知你是个鸱儿狗骨头。
　　（净）方才进到平康巷。不知总甲为何要动你一个呈子。
　　（丑）我又不曾冲撞他。为何要呈我。
　　（净）他也直说你脚大。侵占他的地方。
　　（丑）狗骨头。你才知老娘的脚色。
　　（净）休要闲说。我且问你。箫儿成了人么。
　　（丑）我女儿成人两年了。
　　（净）好好。长长短短。知道了万万千千。
　　（丑）休要取笑。
　　（净）也罢。叫他出来见我。
　　（丑）包官人。你好轻人。我女儿丽春园逼邪气莺莺花赛压众芳。美娇娇活艳艳的观世音菩萨。等闲不便出来。你说不得一个请字。你到说叫他出来。
　　（净）肏你娘的怪。我在江湖上见了多少。似你女儿的。车载斗量。好似你那女儿的。看了千千万万。你在我面前卖嘴。
　　（丑）包官人。你休胡说。那曾见你使钱。我家女儿。赛过巫山仙女。欺压月里嫦娥。子弟见了。魂不附体。常人见了。晓夜不眠。官员见了。错断公事。秀才见了。咬折牙签。财主到此一见。舍了山田水田。客商见了。留下茶船米船。庄家人见了。卖了南园北园。和尚见了。便把袈裟当典。
　　（净）罢罢。和尚也相交他。
　　（丑）怎么不相交。
　　（净）他是个光棍。
　　（丑）他是个佛主。道士见了。懒去朝玄。
　　（净）道士一发不好接他了。
　　（丑）道士怎么不好。
　　（净）他是醮鬼。
　　（丑）你一发不知。那道士正是个妙人。前日郑元和在此耍了四五个月。整整造化了七八十年。
　　（净）堪笑菜瓜䘕院。到说我每不见。那曾厅上迎宾。专一打诨酒店。手似统臂黑猿。面如活鬼出现。搽着一脸粉。好似灰瓶。拿着一管箫。好似鬼判。背着一面琵琶。就似金刚直殿。本是烧火的粉头。到说我们不见。若还奉酒三杯。急急还家许愿。
　　（丑）为何奉酒三杯。你到还家许愿。
　　（净）青天白日。被你迷了。怎么不要去许愿。
　　（丑）那贼狗骨头。气死我也。天那。（打净介）
　　（净）不要打。
　　（丑）牵情卖俏。到此莫非作成我家。
　　（净）正是正是。我特送一个孤老与你箫姐。
　　（丑）端的是什么样人。
　　（净）是个秀才。为因功名不遂。我请他到此作耍。此人最好风月的。只要奉承得好。钱财再不计较。
　　（丑）这等作成作成。
　　（净）待我去请他来。呀。怎么还不见来。
　　（生上）相逢不饮空归去。洞口桃花也笑人。包先生。人人说你干空头。果然有些。我学生在此候久了。
　　（净）抛撇抛撇。学生久已不到平康巷内。遇着几个旧表子。
　　（生）先生尊翠太多。
　　（净）便是。适才两家。把我衣服都扯破了。
　　（生）先生就进去饮几杯。免被他扯破衣服。
　　（净）韦兄。不要错会了意。是他扯我出来。不是他扯我进去。
　　（生）先生也不见着人。
　　（净）我特为先生来寻。无一个可意的尊翠奉承。
　　（生）如今可曾寻否。
　　（净）有了。请里面相见。
　　（生）多谢。
　　（相见介，丑转介）
　　（生）包兄。你眠在花街。卧在柳巷。这妓者就说是好的。
　　（净）先生不要性急。这是我的对头。他有一个好女儿在里面。
　　（生）罢了。看这嘴脸。也不见好处。
　　（净）他那女儿是杂种别种生的。比他改样。
　　（生）也罢。待他出来一见。好便在此间。如不遂意。别往。
　　（生、丑相见介）
　　（生）上姓。
　　（丑）姓萧。
　　（生）有几位大姐。
　　（丑）只有一个小女。待我叫他出来。女儿。有客在此。

　　〖风马儿〗（贴上）帘外娘催不住声。倚阑无力梦初醒。强妆待月迎风态。那得尤云殢雨情。

　　（丑）我儿。有客在此。
　　（贴）是那一个。
　　（丑）就是前者与我相交的包舅舅在此。
　　（贴）包舅舅万福。
　　（净）箫姐姐。一向一向。
　　（贴）我娘常想你。缘何再不来望我娘一遭。
　　（净）我只为功名。在京去了。
　　（贴）敢是坐监。
　　（净）正是。我当时与你娘相交。你那时只有六七寸长。
　　（贴）敢是六七岁。
　　（净）这半边是我做的。
　　（贴）休要取笑。
　　（净）今日特来作成你。
　　（贴）作成我甚么。
　　（净）作成你一个使钱可意的孤老。
　　（贴）甚么可意。
　　（净）姓韦。肯使钱。号做韦一撮。他用银子。也不用等子。只一撮。你若奉承他快活。他就和你多撮一撮。
　　（贴）呸。休要取笑。请来相见。
　　（净）韦兄。大姐出来了。
　　（贴）相公万福。
　　（生）大姐久慕。话不虚传。
　　（净）韦兄有七步之才。立着赞他几句。
　　（生）小生就有了。
　　（净）你两个面也不曾会就有了。
　　（生）休要取笑。看他月眉星眼人间少。花貌春容天下奇。瑶圃巫山仙会集。谪来尘世了私期。
　　（丑）谢佳作了。
　　（净）此乃状元之才。不可废了。可买一个轴子来写起。挂在率宾堂中。
　　（丑）我家没有个率宾堂。
　　（净）率宾归王。
　　（丑）专要讨便宜。老鸱儿看茶来吃。
　　（末上）两脚走奔波。老鸱笑呵呵。不知来何姓。到称新姐夫。包舅舅在此。一向一向。
　　（净）你在此几年了。
　　（末）在此十年了。
　　（净）成精了。身上怎么还不出绿毛。
　　（末）怎的出绿毛。
　　（净）绿毛乌龟。
　　（末）舅舅作成。
　　（贴）相公尚姓。
　　（生）在下姓韦。
　　（净）韦相公乃黉门杰士。
　　（贴）韦相公既是黉门杰士。敢问治何经。
　　（生）小生颇通五经。
　　（丑）包相公。我女儿小捱不得。
　　（净）你怎么说。
　　（丑）韦相公要动到五更。
　　（净）通五经书。
　　（贴）不问五经大义。敢问孔子之道如何说。
　　（生）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贴）孟子之道。将何竖立。
　　（生）孟子之道。养浩然之气。在孔子只说仁。孟子便说出许多来。
　　（贴）那许多。
　　（生）配义与道。皆开发人之善心。非矜己夸能。
　　（贴）班门弄斧。娘。这是上等饱学之士。不要慢他。可敬可敬。
　　（生）包兄。他是个妓家。能如此。可羡可羡。
　　（净）韦兄。他是个女流之辈。到来盘问你许多故事。你何不掇他一掇。
　　（生）答他一答。
　　（净）正是正是。
　　（生）大姐。本司生长。在外、生长。
　　（贴）本司生长。
　　（生）既是本司生长。敢问大姐记得多少杂剧院本。
　　（贴）妾亦广博。文武杂剧也晓得五六十本。
　　（生）请大姐明数一数。
　　（贴）不中听。
　　（生）久慕。
　　（净）不要别样弹唱。只是清唱罢。
　　（贴）污耳了。

　　〖后庭花〗我记得东墙人月圆。（生）包兄。东墙人月圆的故事。知道么。（净）我前日记得。今日忘了。（生）此乃是八月十五。董秀英约马君卿的故事。（净）正是董秀英的故事。方才想得起来了。（贴）我记得湘陵西子篇。（生）包兄。这个故事你晓得么。（净）敢是董秀英的故事。（生）先生好快记。又是董秀英。是别的了。（净）是甚么。（生）是湘陵鼓瑟诗。（净）我正要说出来。又被你说去了。（贴）我记得出塞昭君怨。（生）明妃故事。（净）是明妃。（贴）我记得诚心令女贤。（生）烈女传。（贴）我记得窦娥冤。（净）雪洲方表窦娥冤。（生）这个才是。（净）我那一个故事不晓得。（生）又来说嘴了。（贴）我记得金山金山题怨。（净）我晓得这个是松江过去的那金山。（生）不是。不是。苏小卿的故事。你知道么。（贴）哑观音参哑禅。李夫人哭杜鹃。别虞姬拆锦鸳。杜韦娘舍翠钿。呀。有个没兴的荆娘。荆娘愁怨。柳青娘。仗锦笺。莫愁吟。苏蕙编。回文诗。带意传。薛涛耻。红袖脸。断肠吟。鸿鸟编。断肠吟。鸿鸟编。

　　（生）好好。包兄。此间大姐。委实妙哉。
　　（贴）休笑休笑。
　　（净）难道就去。
　　（生）我学生作一小东。
　　（净）学生作东才是。只是不曾带得银子。
　　（生）学生有。只是不多。刚刚一两五钱。先奉整酒。
　　（净）我在他家走了多年。不曾出这许多银子。他才到。就出这许多。引惯了他。待我留下一块。妈妈。韦相公说。劳动了大姐一回。难说就去。奉过一两银子。在此间整酒。宿钱都在内。你只管奉承他。后来就肯使大钱。
　　（丑）也不见得使大钱。我儿。待我去卖他一卖。韦相公。老身自家整酒。不劳见赐。一两银子多了。
　　（生）小生一时不曾多带得些来。先奉过一两五钱整酒。
　　（净）罢了。一缸好酒弄酸了。
　　（丑）我说有些跷蹊。包官人你来。方才韦相公说。一两五钱俱是整酒的。想宿钱还要另送。你怎么只与我一两。
　　（净）是一两五钱。
　　（丑）只得一两。
　　（净）敢是大姐拿了。
　　（丑）我家大姐是这样人。
　　（净）敢是后生拿了。
　　（末）干我甚事。拿的就是亡八。
　　（净）到是假的。你又不拿。他又不拿。说来说去。到是我拿了。待我袖儿里看一看。还好。落在袖儿里。落在外面也没有了。
　　（丑）怎么刚刚落在袖儿里。敢是走了炉。
　　（净）你不晓得。自古道死金活银。银子包儿是破的。走了这一块出来。
　　（丑）全亏你这张嘴。
　　（净）我若没有这张嘴。饿死了。
　　（丑）将酒过来。
　　（生）我这酒先递妈妈。
　　（丑）不劳。
　　（生送酒介，丑）多承厚爱了。

　　〖驻云飞〗（生）举止从容。压尽勾栏。压尽勾栏占上风。行动香风送。频使人钦重。嗏。玉玷污泥中。岂比凡容。一曲清商。满座皆惊动。何似今生有幸逢。肯似襄王一梦中。

　　〖前腔〗（贴）酒捧金钟。贤士从来。贤士从来不易逢。名誉如山重。才德真梁栋。嗏。鹦鹉被樊笼。怀恨胸中。便欲脱去尘嚣。永效鸾和凤。韦相公。你相交须要放长情些。只恐花无酒色红。请看文君哀赋中。

　　〖前腔〗（丑）帐冷芙蓉。琴瑟慵调。琴瑟慵调妆镜朦。老去成何用。那个来和哄。嗏。一枕雨云空。有谁与共。送旧迎新。往事如春梦。冷落巫山十二峰。欹枕愁听邻寺钟。

　　〖前腔〗（净）诈哑佯聋。这个就是一两五钱银子东道。你要取钱财。要取钱财莫恨穷。子弟每忻承奉。聊放些儿空。嗏。你做这老鸨的。惯会使牢笼。将人调弄。劝你休使榔头。打得十分重。那是一人传两。两人传十。不上你的门来呵。眉锁春山脸褪红。门掩梨花怨晓风。

　　酒阑时月挂银钩，喜知音鱼水相逢。
　　说不尽山盟海誓，愿双双永效绸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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